城西的巷子像被晨露泡软的棉线,越往里走,青石板上的水洼越密,倒映着灰瓦顶和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晃得人眼睛发花。李云谦踩着水洼往前走,鞋底碾过积水中的星芒碎片,那是“东方号”光轨残留的痕迹,踩上去竟有些发黏,像踩着未干的桐油。怀表在裤袋里烫得像块小烙铁,隔着两层布都能数清齿轮转动的“咔嗒”声——十二下,不多不少,正好是表链上齿轮的数量。王教授跟在后面,放大镜的镜片沾了水汽,把巷口包子铺的幌子照成了模糊的光斑:“刚才暗舱里那年轮木,合拢时的声音像不像老座钟上弦?我敢打赌,那木头里肯定藏着发条,你听那‘吱呀’声,跟我家那台五八年的座钟一模一样。”
老钟表铺的木门比记忆中矮了些,门楣上的铜铃锈得发绿,却被晨风吹得异常清亮。李云谦低头才没撞上门框,铜铃“叮铃”一声炸响,惊得铺子里的座钟集体“嗡”了一声——墙角的落地钟摆猛地晃了半寸,柜顶的马蹄表“咔嗒”跳了一格,连玻璃柜里那只断了针的老怀表,表盖都轻轻颤动起来,像是被惊醒的老伙计们在打招呼。
铺子深处飘来股混合着煤油和檀香的气味,靠墙的货架堆得像座小山,断了指针的闹钟、蒙着灰的挂钟、连钟摆都锈住的座钟挤在一起,最顶上斜放着个马蹄表,表盖裂了道缝,指针却还在颤巍巍地走,指向七点一刻。柜台后的墙上挂着幅泛黄的星图,用红笔圈着颗亮星,旁边写着“辰时三刻,当值”。
胡老板坐在柜台后的竹椅上,背对着门,正用细铁丝勾着个怀表的机芯。他穿着件藏青色的对襟褂子,领口磨得发亮,听见动静,慢慢转过身,左眼那道细缝在李云谦脸上停了停,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核桃纹:“你爷爷说你走路带风,果然没错——比他当年第一次来,脚步声重了三成,是年轻人的力道。”他把铁丝搁在铜盘里,盘底堆着层发亮的铜屑,“怀表呢?让我摸摸它热乎不。”
李云谦把怀表递过去,胡老板的手指像沾了磁石,刚碰到表链就捏住了第十二枚齿轮。那指尖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奇异的准头,指甲盖轻轻一旋,齿轮“咔”地弹起半毫米,露出里面嵌着的细铜丝,弯弯曲曲,竟凑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这丝得等轴承的光引着才肯亮。”胡老板从柜台下拖出个铁皮盒,盒子上了把小铜锁,钥匙就插在锁孔里,锁身刻着个“胡”字。他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层深绿色的绒布,除了那封牛皮纸信,还有个巴掌大的玻璃罐,罐子里泡着团东西,裹着细麻线,看着像块木头,却泛着金属的冷光,罐底沉着些银色的细沙,晃一晃,竟顺着罐壁画出道小小的星轨。
“这是……”李云谦刚要问,王教授突然指着信纸封面,眼镜差点滑到鼻尖:“这邮戳!是2019年冬至的,跟年轮木上的日期对上了!还有这火漆印,边缘的锯齿纹,跟暗舱铁板的接缝一模一样!”李云谦撕开信封,信纸边缘卷着毛边,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上面的字迹洇了些水迹,却依然清晰,是爷爷惯有的刚硬笔锋:
“云谦,当你拆信时,钟楼的钟摆该晃到第一千八百下了。那钟摆里藏着最后一块齿轮,齿牙数是十七,跟你怀表链上缺的那片刚好合上。钟楼地基下埋着‘东方号’的‘尾轨’,得用钟摆的重量压下去才肯归位——当年建钟楼时,我特意让人把铁轨埋深了三尺,就等潮水退尽、星轨归位这天。记得把罐子里的‘星砂’撒在尾轨接口,那是用长白山松脂混着铜粉熬的,能让铁轨咬得比船钉还牢。”
“十七齿?”王教授扒着柜台数怀表链,手指点得飞快,“真是!第十二枚齿轮旁边,正好空着十七个齿的位置!李老这心思,比钟表齿轮还密!”
胡老板这时拿起玻璃罐,对着从窗缝钻进来的晨光晃了晃,罐子里的东西跟着转动,裹着的麻线松开些,露出里面的金属光泽:“这里面是‘星砂’,你爷爷熬这东西时,在我这借了个砂锅,守着炉子蹲了三天三夜,说火候差一点,砂粒就粘不住铁轨。”他忽然侧耳听了听,眉头动了动,“听见没?‘东方号’过来了,铁轨在唱呢。”
铺门外的铁轨果然“哐当哐当”地唱起来,先是远处隐约的震动,接着越来越近,地面都跟着轻轻发颤。李云谦跑到门口,看见“东方号”的烟囱正顺着巷子的弧度缓缓转弯,船身两侧的舷窗亮得像串灯笼,照得墙根的青苔都泛着绿光。船头上,那道光粒扳手正悬着,对着钟楼的方向微微发亮,像在指引方向。
“你爷爷算准了潮水退三尺,也算准了辰时三刻的风向。”胡老板走到门口,左手扶着门框,右手习惯性地摸了摸门框上的铜铃,“他十年前在我这修表,总盯着墙上的星图看,说‘等我孙儿来,这些图就活了’。那天他还说,‘东方号’走这巷子,两边得留三分空隙,多一分都转不了弯,现在瞧,果然不差。”他把铁皮盒往李云谦怀里一塞,绒布的暖意透过盒子传过来,“去吧,钟楼的钟摆再晃二十七下,就到辰时三刻了——那是你爷爷算好的,让星星等你的时辰。”
铜铃被船身带起的风撞得不停响,“叮铃叮铃”的声音混着铁轨的“哐当”声、远处钟楼隐约的“当”声,在巷子里织成张网。李云谦低头看怀表,表盖内侧的星轨图正慢慢亮起,最亮的那颗星,恰好对着钟楼的尖顶,像枚被人精心摆放的图钉。他攥紧铁皮盒往巷外跑,王教授跟在后面喊,声音里带着急慌和兴奋:“等等我!我还没看清那星砂怎么撒呢!还有那齿轮,嵌的时候要不要涂桐油?”
铺子里,胡老板重新坐回竹椅,拿起细铁丝勾机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他摸出块怀表,凑到耳边听了听,又放下,望着窗外“东方号”远去的方向,轻声念叨:“老李,你孙儿比你机灵,准成。”阳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铜盘里的铜屑上,亮闪闪的,像撒了一地的碎星星——其中最亮的那片,形状正好是半个齿轮,和怀表链上缺的那块,完美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