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巷口的老槐树梢,苏晚正往竹篮里码油纸包好的芝麻酥,指尖触到油纸边缘的褶皱——那是她特意折出的花边,想着路上拿取时不容易散。林深从院里牵出那辆半旧的竹编推车,车板上垫着块蓝印花布,边角磨得发毛,却洗得透亮。“李云谦让人捎话,说周先生爱清静,咱抄近路走后溪的石板桥,比正街少些车马喧嚣。”他往车把上系了串铜铃,晃了晃,“叮铃”声脆生生的,惊飞了檐下正啄泥筑巢的燕子,翅尖扫过石榴树的叶子,落下几片嫩红的芽。
苏晚把装着茶水的粗陶壶塞进篮侧的布袋里,壶身还温着,是今早特意用炭火慢慢焐热的。“陈丫头今早天没亮就来敲门,把她家新晒的笋干用棉纸包着,塞在门墩上。”她笑着摇头,从竹篮里抽出张油纸,“说让给周先生路上当零嘴,昨日给的麦芽糖还没动呢,这邻里情分倒成了甜蜜的负担。”
林深弯腰把竹篮搁上车,裤脚扫过车轱辘上的草屑,露出脚踝处磨白的袜边。“等从望川亭回来,你蒸两笼荠菜包送去。”他直起身时,额角的汗珠子顺着下颌线滚下来,落在车板的蓝布上,洇出个浅痕,“陈奶奶上回说爱吃荠菜馅,加些虾米碎更鲜。”他伸手拂去苏晚鬓角沾着的面尘,“周先生是读书人,望川亭的碑刻怕是要逐字细看,咱多带些茶水,省得路上买那兑了水的糖水。”
正说着,巷口传来李云谦的笑声,混着周先生温和的话音,像溪水漫过鹅卵石般清润。苏晚掀帘时,见周先生背着书箧站在石榴树下,青布长衫的下摆沾了点露水,手里却捏着片刚摘的石榴叶,正对着晨光看叶脉,阳光透过叶肉,把纹路照得像幅淡墨画。“苏姑娘这院子,比城里的园林多了三分生气。”他转头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寻常草木到了这里,都像是有了灵性。”
“周先生过誉了。”苏晚把竹篮往车边挪了挪,“粗点心垫垫肚子,望川亭的石阶陡,怕是要走些时候。”林深已推着竹车到了门口,车板上的蓝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垫着的旧棉絮——是去年冬天怕拉年货冻着,特意絮进去的,此刻倒成了缓冲,免得点心被颠碎。周先生往车上看了眼,见蓝布角上摆着个小小的白瓷瓶,插着两枝半开的紫薇,花瓣上还凝着露水,是院角篱笆上刚折的。
“这花插得巧。”他伸手碰了碰花瓣,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出门带些草木气,倒比揣着书卷更自在。”李云谦在旁打趣:“周兄这是要学那魏晋隐士,把山水都装在袖里?”众人都笑起来,笑声惊得墙根的蟋蟀停了叫,半晌才怯生生地续上声,倒像是在应和。
出巷时恰逢张爷挑着菜担往早市去,扁担压得“咯吱”响,筐里的青菜沾着露水,看着水灵。“这是要去望川亭?”张爷把担子往边上挪了挪,让出路来,“昨儿我那孙儿从亭边过,说亭后坡的野菊开得正好,黄灿灿的能铺半面山。”林深应着,脚步慢了些,让竹车碾过石板路的凹处时,尽量平稳——那处凹坑是前年暴雨冲的,至今没填好,车轱辘碾过总有些颠。苏晚走在车旁,听见周先生和李云谦说些南边的见闻,说那里的溪水是碧色的,水底的石子都看得清,石头上长着青苔,连风里都带着水汽,不像北方的风,总带着点土腥味。
“北边的水硬,石头也生得粗。”周先生望着路边的沟渠,里面的水泛着浅黄,映着天光,倒也清亮,“但耐看,像林小哥这样的性子,闷头做事,却处处透着实在。”林深闻言,耳尖微微发红,把车把攥得更紧了些,铜铃又“叮铃叮铃”响起来,像是在替他应和。
过石板桥时,桥下的溪水“哗哗”地流,水草顺着水流摆,像谁在水底抖着绿绸子。几个洗衣的妇人蹲在岸边,木槌捶打衣裳的声音“砰砰”地,混着说笑,倒也热闹。“这水比城里的井水甜。”周先生停住脚,弯腰掬了捧水,洗了洗手,“去年在江南喝的泉水,倒和这溪水解渴。”苏晚想起竹篮里的茶,忙说:“咱带的茶就是用这溪水湃的,早上刚从井里提上来镇着,等歇脚时泡来尝尝。”
望川亭在半山腰,石阶两旁的野菊果然开得热闹,黄的、白的,挤在石缝里,被风一吹,就往人脚边扑,带着股清苦的香。林深把竹车停在亭下的平地上,车轱辘碾过碎石子,发出“沙沙”声。周先生却不急着上亭,指着亭柱上的刻字问:“这‘望川’二字,是前朝的沈先生题的吧?我在县志上见过拓片,笔锋里带着股硬气。”
“周先生好眼力。”李云谦笑着引路,踏上第一级石阶,“沈先生当年被贬至此,就在这亭里写过诗,说‘山风穿袖过,川色入杯来’。后来当地人嫌原句太悲,又添了句‘且把新茶煮,闲看云影移’,倒也豁达。”苏晚和林深忙着卸竹篮,听见周先生低低地念那几句诗,声音里带着些怅然,又很快被风卷走了。
亭里的石桌被太阳晒得温乎,林深掏出布巾擦了擦,苏晚把芝麻酥、椒盐桃酥摆开,又从篮里取出个小瓦罐,里面是王婶给的茴香炒鸡蛋,用油纸垫着,还热乎。“周先生尝尝这个,”她往碟子里夹了些,“王婶说茴香是今早现摘的,炒鸡蛋最香。”周先生拿起筷子夹了点,鸡蛋的油香混着茴香的辛气漫开来,他点点头:“家常味最是难得,比酒楼里的山珍吃着熨帖。”
亭外的风很清,吹得人衣襟猎猎,远处的田畴铺展开来,金黄的稻子在风里起伏,像一片浪。林深给众人倒上茶,粗陶碗里的茶汤泛着琥珀色,飘着两片薄荷叶——是早上从竹篮里揪的,提神。周先生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说:“这趟出门,见了不少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的,倒觉得这望川亭最合心意。”他望着远处的云影,“不讲究,却让人心里敞亮。”
众人都没说话,只听风穿过亭角的铜铃,发出“叮当”声,和竹车上的铜铃遥相呼应。远处的蝉鸣漫过来,混着野菊的香,还有竹篮里芝麻酥的甜,让人觉得这一路的脚步,都落得格外踏实。苏晚低头时,见林深的手搭在石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竟和远处的蝉鸣合得上,她忍不住笑了,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触感漫开来,像这亭里的阳光,不烈,却暖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