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丫头的笑声刚过巷口,西墙根的柴垛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不是风吹柴枝的轻响,倒像有人用手肘顶了顶柴捆,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滞涩。李云谦端着茶碗的手顿在半空,目光越过苏晚的肩头望向那边——柴垛是上月新码的,松枝捆得紧实,顶头那捆枯枝早上还齐整,此刻却歪出斜角,露出道黑黢黢的缝隙。
苏晚往鏊子上刷油时抬眼,正撞见他指尖在茶碗沿轻敲两下。那节奏比平日快半拍,是他幼时学的警示信号,当年军营里,这两下便是“周遭有异”的暗语。她握着油刷的手没停,只手腕微偏,油星子往鏊子边缘多泼了些,溅起的青烟恰好挡住柴垛方向。
“许是野猫吧,”她声音带笑,“前几日见只狸花猫,总爱在柴垛里打盹。”眼角余光瞥见李云谦已放下茶碗,右手悄悄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把小巧匕首,是去年从山匪窝缴的,刃薄如纸,平日从不外露。
柴垛后没了声息,只剩风扫柴枝的“沙沙”声,混着葱油饼渐起的焦香。李云谦目光未移,那歪出的柴捆是他亲手码的,绳结打了三个死扣,野猪撞上去也未必能松。他缓缓起身,靴底碾过碎石的“咯吱”声刚落,就听“吱呀”一声,柴垛底层枯枝向内陷了寸许,露出只沾泥的布鞋尖。
那鞋是镇上“步云斋”的款式,鞋底纳着万字纹,鞋头磨得发毛。李云谦指尖在袖中蜷了蜷——昨日买琴弦时,见过周先生的书童阿福穿这样一双鞋,当时阿福正蹲在布庄门口补鞋,鞋头破洞用青布打了补丁,此刻露在柴垛外的鞋尖,恰好能看见那块补丁的边角。
“阿福?”他扬声,语气平淡,“周先生让你来取谱子?陈丫头刚走,你来得巧。”目光锁着柴垛缝隙,看那鞋尖微微一动,像是里面的人在蜷脚趾。
柴垛后一阵慌乱,柴枝碰撞着“噼里啪啦”响,像有人绊了脚,又像被柴捆勾住衣襟。片刻后,阿福的脑袋从柴捆缝隙探出来,脸上沾着柴灰,额前碎发被汗水黏住,手里攥着半块芝麻酥——正是苏晚今早烤的,边缘还留着牙印。“李、李公子,”他舌头打结,手里的芝麻酥“啪”地掉在地上,“我、我路过,听见院里有动静,想进来打个招呼……”眼神闪烁,总往灶台上的葱油饼瞟。
苏晚铲起第一块葱油饼,饼香混着芝麻的焦脆漫开,她用竹筷敲了敲锅沿:“进来吧,刚出锅的饼,配碗热茶正好。”说话时给李云谦递了个眼色——阿福裤脚沾着新鲜泥土,不是镇上石板路的灰,倒像翻过后山坡地蹭的,裤腿上还挂着片干枯的艾草叶,正是后坡的品种。
李云谦弯腰捡起那半块芝麻酥,酥皮碎在掌心,露出里面夹着的细沙——颗粒均匀,带点潮湿凉意,和院角陶缸底铺的沙粒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今早苏晚说,陶缸里的溪水昨夜少了半寸,当时只当是秋燥蒸发快,此刻倒像是有人舀去用过。指尖捻着沙粒,触感让他想起昨日在周先生书房,案上摆着个新雕的笛托,底下垫的正是这种细沙,周先生说养笛须得溪水配细沙,才能让竹笛浸润出温润音色。
“周先生的新笛养得如何了?”他把芝麻酥扔进竹篮,语气随意,“昨日林深还说,那笛音得浸足七日溪水,才能褪去火气,急不得。”盯着阿福的脸,看他听到“七日”时,喉结明显动了下。
阿福脸涨得通红,指尖在衣角拧出几道褶子:“笛、笛子好着呢……先生让我问问李公子,中秋灯会的曲子,要不要加段鼓点?说添了鼓点,灯会上听着更热闹。”说话磕磕绊绊,眼神总往柴垛那边瞟。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了下,映得李云谦眼底光忽明忽暗。他望着柴垛上那道未复原的缝隙,柴枝间隐约藏着点什么,能看见一角青布,像被什么勾住了。他忽然想起昨夜改谱时,望川亭外竹丛里,似乎也藏着这样一道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当时只当是山里夜鸟,此刻想来,那呼吸节奏倒和阿福现在的喘息有些像。
“鼓点倒是新鲜主意,”李云谦转身往竹凳上坐,故意把脚步声放重,看阿福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只是这曲子调子偏柔,添鼓点得仔细,别抢了琴音的主。你回去告诉周先生,明日我去他书房细商,正好看看那新笛养得怎么样了。”见阿福听到“明日去书房”时,明显松了口气,嘴角偷偷扬了下。
苏晚又铲起一块葱油饼,用盘子盛了递到阿福面前,饼上油珠顺着边缘滴在盘子里,发出“嗒嗒”声:“拿着吧,路上饿了垫垫。”阿福慌忙去接,手指碰到盘子时还在发颤,接过饼转身就想走,却被门槛绊了下,差点摔倒。
“急什么,”李云谦端起茶碗呷了口,茶味清苦漫开,“柴垛后藏着的那支新笛,不打算拿走吗?”
这话一出,阿福身子猛地僵住,手里的葱油饼“啪”地掉在地上。他慢慢转过身,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柴垛后传来“咚”的一声,像是竹笛从柴捆里滚出来,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声响,接着是柴枝晃动的声音,显然是笛身滚落带乱了柴捆。
李云谦看着阿福惨白的脸,心里大致有了数——定是这书童急着想听新笛音色,偷偷从周先生那里取来,又怕被发现,便躲在柴垛后试吹,偏巧撞见他们在院里,一时慌了神才藏起来。他嘴角噙着笑意,刚要开口说“无妨”,却见阿福突然跪下去,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带哭腔:“李公子饶命,不是小的要偷笛,是、是有人逼着小的来……”
话没说完,院门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急促节奏,不像是镇上寻常坐骑,倒像是快马赶路的声响。李云谦目光瞬间沉了下去,他认得这种马蹄声——当年在边关,信使传递急报时,马声便是这般急促。他起身走到门口,手按在门闩上,指尖已能感觉到门板被马蹄声震得微微发颤。苏晚悄悄走到他身后,手里握着那把刚切过南瓜的菜刀,刀面闪着寒光,映出她紧绷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