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杂货铺走的路比来时更静了些。官差的靴声渐渐远了,只剩下风吹过巷口酒旗的哗啦声,酒旗上“杏花村”三个字被风扯得变了形,边角卷成波浪,像极了河面上翻涌的水纹。远处码头隐约传来的号子忽高忽低,混着纤夫们的喘息,在风里散成一缕缕的,飘到巷子里时,已经只剩点模糊的闷响。
李云谦攥着衣襟蹭了蹭掌心的汗,怀里的陶片硌得肋骨发疼。路过铁匠铺时,张婶正站在门口张望,围裙上还沾着铁屑,见他回来,眉头松了松:“没坐船?”
“嗯,回杂货铺取点东西。”他往铺子里瞥了眼,铁砧上空空的,早上烧红的铁块不知被收去了哪里,只留下几道黑黢黢的印子,像凝固的血。
张婶往他身后望了望,压低声音:“官差刚往杂货铺那边去了,说是要搜‘王’字营的物件。”她往他手里塞了块粗布,“擦把脸,你脸色太难看。”粗布上还带着铁砧的温度,蹭过脸颊时,糙得像老窑的墙壁。
他没多言,攥着布往杂货铺走。张婶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要是见着李掌柜,让他来取趟锄头,昨儿修好了的。”
杂货铺的木招牌在风里晃,“李记”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边角卷了起来,像极了老窑里那截骸骨的碎碴。铺门虚掩着,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响,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粪便落在掌柜的躺椅上,竹片断了两根,露出里面的麻线,和周明死时攥着的麻绳一个质地。柜台前的地上,还留着半只草鞋,鞋尖磨穿了洞,鞋底沾着的泥块里,混着点暗红的土——和老窑里的窑泥一个颜色。
他径直走到柜台后,蹲下身摸柜台的底板。上次帮掌柜收拾碎瓷片时,无意间碰到过一块松动的木板,当时掌柜的脸色骤变,后来再摸就紧了。此刻指尖触到木板边缘,果然有道细缝,用指甲抠了抠,木板竟慢慢翘了起来。
下面是个黑沉沉的暗格,铺着层油纸,油纸上放着个布包,大小和那汉子被搜走的差不多。他捏着布包的角提起来,里面硬邦邦的,像是几块骨头,又像是……手猛地一抖,布包掉在地上,滚出几枚青铜牌,和他裤腰里的那枚一模一样,牌面上的“王”字被磨得发亮,其中一枚的边缘还缺了个小口,像被牙啃过似的。
暗格里还藏着张纸,被油纸压得发潮,字迹晕开了大半,勉强能认出“窑址”“沉船”几个字,下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河湾,像极了码头那边的河道。纸角粘着根头发,灰白的,不知是谁的。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他猛地回头,掌柜的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背对着光,脸隐在阴影里,手里攥着根拐杖,杖头的铜箍闪着冷光。张婶说的锄头靠在门框边,木柄上还沾着新磨的木屑,柄尾刻着个模糊的“张”字。
“我……找东西。”他站起身,后背抵着柜台,掌心全是汗。
掌柜的往前走了两步,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每响一声,梁上的燕子就惊得跳一下。“找这个?”掌柜的弯腰捡起地上的青铜牌,指尖划过牌上的“王”字,“你娘留给你的玉佩,也刻着字吧?”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娘的玉佩上确实有个字,小时候总以为是画,现在想来,倒像是个模糊的“李”。那年娘把玉佩塞给他时,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字,眼眶红得像窑里的火星。
“十几年前烧窑的人,都有块牌子。”掌柜的把青铜牌往柜台上一放,发出“当”的响,“姓李的刻‘李’,姓王的刻‘王’,后来窑塌了,活下来的人都把牌子藏了,怕被官差搜去。”他顿了顿,看了眼门口的锄头,“张铁匠他爹,当年就是烧窑的把头。你张叔小时候,总偷拿他爹的牌子玩,缺角的那枚,就是被他啃的。”
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暗格上的油纸哗啦响。李云谦忽然想起张婶灶台上的草木灰,想起那碗和周明竹筒里一模一样的褐色粉末——原来张婶早就在提醒他,只是他那会儿满脑子都是小妹的糖画,压根没往深处想。
掌柜的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手里的拐杖掉在地上,露出藏在杖里的半截刀,刀身沾着点暗红的锈,像干涸的血。“他们要来了。”他喘着气说,指了指暗格里的纸,“去河湾,找沉船。那里有窑里的账本,记着谁活了下来,谁……谁被埋在了窑底。”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官差的吆喝声撞在巷壁上,弹回来时更响了,还夹杂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梁上的燕子突然集体飞了出去,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响。
掌柜的猛地直起身,把那卷纸塞进他手里:“快走,从后窗。告诉张婶,锄头不用取了。”他的手在抖,指尖的老茧蹭过李云谦的手背,像铁砂蹭过皮肤。
他攥着纸往外跑,后窗的插销锈得厉害,拔了半天才打开。跳出去时,裤脚勾到了窗台上的碎瓷片,划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滴在地上,像极了刚才看见的死老鼠旁的血渍。后巷的墙根下,堆着几捆干草,草叶上还沾着晨露,被风一吹,凉丝丝地打在脚踝上。
身后传来拐杖落地的响,接着是官差踹门的声,夹杂着掌柜的喝骂,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脆响——像是柜台的瓷碗被砸了。他顺着后巷往前跑,怀里的纸被汗浸湿,字迹越发模糊,只剩下那个河湾的轮廓,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路过铁匠铺后墙时,听见张婶在院里劈柴,斧头劈在木头上的闷响,一下下,像敲在鼓点上,每一声都震得他心口发紧。
他摸了摸怀里的纸,又摸了摸裤腰里的青铜牌,突然想起张叔说的“上游路不好走”——原来不是路不好走,是路上埋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像老窑里那些没来得及运出来的瓷器,碎在泥里,只剩点扎人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