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李云谦便醒了。窗外亮得有些反常,他披衣走到窗边,撩开磨得发毛的蓝布帘一看,昨夜竟又落了雪,院里的积雪没过脚踝,晨光斜斜洒在雪地上,反射出的白光晃得人眼生疼。陶锅里昨日剩下的米粥早已凉透,他往灶膛里添了两块干柴,火苗“噼啪”舔着锅底,等粥重新冒起热气,就着碟子里没吃完的腌萝卜丝匆匆吃了两碗。收拾妥当后,他把誊好的蚕桑记录和泛黄的原册仔细叠好,放进靛蓝色粗布包,又从墙角拎起那盏加了新灯油的铁皮油灯——雪天路滑,清晨天暗,得靠它照路,免得踩进雪下的泥坑。
刚推开院门,就见丫丫背着个小竹筐站在雪地里,红扑扑的脸蛋冻得发僵,鼻尖还挂着点雪沫子,手里却攥着块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烤红薯。“李相公,俺天没亮就起来烤了红薯,猜您一早要去村里,特意给您留了块大的!”丫丫踮着脚把红薯递过来,布包里的热气透过指尖传过来,暖得人心里发颤。李云谦接过红薯,轻轻掰成两半,热气裹着甜香冒出来,他把大的那半递回给丫丫:“一起吃,你跟我去李家,正好帮我把核对的数记在小本子上,你写字工整,比我记的清楚。”
两人踩着积雪往李家走,雪沫子从鞋缝钻进袜底,冻得人脚趾发麻。丫丫边走边啃红薯,含糊不清地说:“李相公,俺昨儿听俺娘说,县里来核查的人可能会带新的蚕种手册,到时候各家都能照着学新法子呢。”李云谦点点头,脚下没停:“要是真有新手册,得好好跟核查的文书问问,咱们村的桑叶品种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得找最适合的蚕种来养,才能多收蚕丝。”说话间,就到了李家院外,远远看见李家儿媳正站在院门口扫雪,竹扫帚在雪地里划出“簌簌”的声响,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肩头落了层薄雪,却没顾上拍。
“李相公,这么早就来了?快进屋烤烤火,雪天路滑,没摔着吧?”李家儿媳看见他们,赶紧放下扫帚迎上来,伸手想帮李云谦拎布包,却被他摆手拦住:“不沉,你屋里忙,别跟我客气。”进屋时,一股炭火气扑面而来,李家老汉靠在床头,盖着打了补丁的厚棉被,见了李云谦,挣扎着想坐起来,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床头的木杆。李云谦连忙上前按住他:“您躺着就好,今日来就是核对蚕桑数,几句话的事,不耽误您休息。”
李家儿媳端来两碗热水,李云谦接过,先递给丫丫一碗,才掏出誊抄的宣纸,凑到炭盆边的光亮处,逐字念给李家儿媳听:“春蚕十五张,存活率八成三;夏蚕补了五张,存活率七成;秋蚕没养,桑叶储备藏在柴房架子上,底下垫了油纸防潮。这些数跟你说的一样吗?”李家儿媳凑过来,眯着眼睛仔细看纸上的字,手指轻轻点着“七成”那处,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数!上次俺多报半成,心里总跟揣着块石头似的,现在改过来,总算能踏实睡觉了。”丫丫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用铅笔把数字工工整整记下来,还特意在旁边画了个小对勾,又在对勾旁画了片小小的桑叶,惹得李家儿媳忍不住笑出声:“丫丫这字写得好,画得也好看,比俺家娃写的强多了。”
从李家出来时,雪下得更密了,鹅毛似的雪片落在肩头,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李云谦把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免得里面的册子受潮,对丫丫说:“咱们先去张家,张大叔家的桑叶还在院里晒着,雪再下大了,就得全淋湿了。”两人加快脚步往村西走,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看见几只麻雀在雪地里啄食,丫丫想掏兜里的小米喂它们,却被李云谦拉住:“别掏了,雪天它们不好找食,留着让它们多啄会儿,咱们赶紧去张家,帮着把桑叶挪进屋。”
张家的院门虚掩着,推开门时,“吱呀”一声响划破了雪天的安静。院里的晾桑架上,铺着一层刚晒了半干的桑叶,上面落了层薄雪,张家老两口正蹲在架下,用笤帚轻轻扫着桑叶上的雪,动作慢得很,张大叔的腰弯得厉害,扫不了几下就得直起身揉一揉。“张大叔,张大婶,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待着?”李云谦赶紧走上前,从墙角拿起另一把竹扫帚,帮着扫起桑叶上的雪,丫丫也放下小本子,伸手帮着把扫干净的桑叶往竹匾里挪。
张家老两口见是他,脸上露出些愧色,张大叔叹了口气,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李相公怎么来了?这雪下得突然,俺们怕桑叶淋了雪会发霉,就想着赶紧扫干净挪进屋,没想到你还特意跑一趟。”张家大婶在一旁帮腔:“快进屋暖和暖和,炭盆里的火还旺着,俺给你们煮碗姜汤,驱驱寒。”李云谦没推辞,跟着他们进屋,刚坐下,就见张家大婶从灶房端来两碗冒着热气的姜汤,里面还放了块红糖,甜丝丝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冻僵的身子渐渐舒展开来。
“张大叔,今日来,除了核对蚕桑数,还想跟你们说说您家小子的事。”李云谦喝了口姜汤,放下碗,从布包里掏出原册,翻到张家那一页,“前几日您家小子去绣房找我,说想去镇上学缫丝,还想让我问问染坊收不收学徒,这事你们知道吗?”张家老汉听到这话,眉头一下子皱成了疙瘩,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反复摩挲,好半天才开口:“知道,这小子天天跟俺念叨,说养蚕太苦,想出去学门手艺,以后能在镇上立足。可俺家就这三亩桑田,他走了,俺跟他娘年纪大了,眼睛花了,手也抖了,哪能干得动采桑叶、喂蚕的活?到时候桑田荒了,蚕房塌了,这个家就散了。”
张家大婶在一旁抹了抹眼角,声音带着哭腔:“俺也舍不得他走,他从小就没离开过家,去镇上没人照顾,要是受了委屈可咋办?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俺们做爹娘的,总不能拦着他寻出路。就是这蚕桑活计,要是没人管,俺们老两口的嚼谷都成问题。”李云谦看着老两口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想了想,说道:“其实也不是没办法。我前几日去镇上送绣活,跟染坊的王掌柜聊过,他说染坊里的学徒每月有两天假,要是您家小子能在放假时回来帮忙,平日里你们就少养点蚕,只养春蚕和夏蚕,秋蚕活计多,就别养了,这样你们也能轻松些。我今日正好要去镇上,帮你们问问王掌柜,看能不能让您家小子先去染坊试半个月,要是觉得合适,再正式当学徒,要是不合适,回来继续养蚕也不迟。”
张家老两口听了这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张大叔激动得手都抖了,紧紧抓住李云谦的胳膊:“李相公,这……这是真的?要是能这样,那可太好了!俺家小子要是知道了,肯定能高兴坏了!”张家大婶赶紧起身,要去灶房拿家里攒的鸡蛋,却被李云谦拦住:“您别忙活,都是乡里乡亲的,帮这点忙不算啥。等我从镇上回来,有消息了就第一时间来告诉你们。”
又坐了片刻,李云谦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雪渐渐小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来一点,洒在雪地上,泛着淡淡的金光。“张大叔,张大婶,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去镇上,不然赶不上染坊开门。”他起身收拾好布包,丫丫也跟着站起来,把小本子揣进兜里。张家老两口送他们到院门口,张大叔手里攥着袋晒干的花生,硬塞进丫丫手里:“丫丫,拿着路上吃,谢谢你帮俺们挪桑叶。”丫丫看了看李云谦,见他点头,才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张爷爷”。
两人踩着积雪往镇上去,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雪地上的脚印被镀上一层金边,远远望去,倒像是一串通往希望的印记。丫丫边走边数脚印,突然问道:“李相公,要是张家哥哥去了染坊,学会了缫丝,以后咱们村是不是也能开个小缫丝坊呀?”李云谦笑了,摸了摸她的头:“要是真能那样,咱们村的蚕丝就不用再拉去镇上卖了,各家都能多赚些钱,到时候还能请人来教新的养蚕法子,日子肯定能越过越好。”说话间,两人的身影渐渐走远,雪地里的脚印,在晨光中慢慢延伸,朝着镇上的方向,也朝着更有盼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