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谦顺着土路往前去,日头已升得老高,晒得肩头微微发热,他把阿婆塞来的草帽往下按了按,遮住刺眼的光。路两旁是连片的稻田,青嫩的稻叶被风拂得沙沙响,偶尔有几只白蝴蝶从叶尖掠过,停在田埂边的狗尾巴草上,翅膀扇动着细碎的光。脚下的土路带着潮气,昨儿下过点小雨,土粒黏在鞋底子,走起来闷闷地发沉。路边的野菊开得热闹,黄的、白的,一簇簇挤在草丛里,风一吹就晃悠悠的,倒比阿婆院子里的牵牛花多了些野趣。他弯腰摘了一朵,别在行囊的布带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苦香,倒让他想起今早馒头配山楂酱的酸甜,两种滋味竟也不冲突。
往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望见一片林子,枝叶浓密得像撑开的绿伞,把日头挡去大半。走近了才发现,林子里藏着条小溪,溪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偶尔有小鱼摆着尾巴游过,惊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他放下行囊,蹲在溪边洗手,溪水凉丝丝的,顺着指缝往下淌,瞬间驱散了身上的燥热。指尖划过水面时,想起今早阿婆案板边的陶碗,碗里的清水也是这样润人,只是溪水里多了些水草的腥甜气。
溪边的石头上坐着个挑柴的老汉,正用草帽扇着风,见他过来,笑着搭话:“后生是打西边来的?这路往前通着镇,再走二十里就到了。”老汉的草帽边缘磨得发毛,裤脚沾着草叶,一看就是常走山路的人。李云谦点头应着,指尖拨弄着水面:“老伯,前头镇里可有歇脚的地方?”老汉往林子深处指了指:“过了这片林,有间老王家的茶铺,糙茶管够,还能啃口热饼。他家的葱花饼烤得焦,咬一口能掉渣,配着凉茶水最解乏。”
歇了片刻,李云谦背起行囊继续走。林子密了些,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和阿婆院子里竹篱笆漏下的光斑很像,只是这里更静,只有鸟雀的啼声和自己的脚步声。偶尔有熟透的野果从树上掉下来,“咚”地砸在落叶堆里,溅起几点泥星子。他捡了颗圆滚滚的野果,擦了擦表皮的灰,咬开一口,酸甜多汁,倒有几分山楂的滋味,只是果肉更软些。走得久了,行囊里的干山楂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小宝吃馒头时含糊的嘟囔声,不知不觉就想起那孩子嘴角沾着酱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出了林子,果然见前头有间矮房,房檐下挂着个褪色的布幡,写着“老王茶铺”四个字,布幡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铺前的老槐树下摆着两张木桌,桌腿都有些歪斜,用石头垫着才稳住。茶铺的门是虚掩的,能看见里头摆着个粗陶茶罐,罐口飘出淡淡的茶香。他刚要迈步过去,忽然瞥见茶铺旁的篱笆上爬着些藤蔓,结着小小的绿果子,圆溜溜的挂在枝头,看着竟有些像没熟的山楂,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秋天红透的模样,该和阿婆院子里的一样喜人吧,到时候小宝定会踮着脚摘,指不定又要把衣角蹭脏。
“后生,喝碗茶不?”屋里传来个洪亮的声音,一个穿蓝布短褂的汉子掀开门帘出来,脸上带着油光,手里还拿着个擀面杖,“刚烤好的葱花饼,热乎着呢!”正是茶铺老板老王。李云谦应声走进铺里,屋里摆着四张方桌,桌面擦得发亮,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几个粗瓷碗,碗沿都有些磕碰的痕迹。老王给他倒了碗凉茶,茶水里飘着几片茶叶,颜色深绿:“这是去年的老茶,味道糙,但解渴。”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带着淡淡的涩味,咽下去后却有回甘,果然像老汉说的那般解乏。刚放下碗,老王就端来个陶盘,里面摆着两块葱花饼,金黄焦脆,热气顺着饼的纹路往上冒,葱花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外皮果然酥脆,掉了一地渣,内里却松软,混着葱花的香和油的润,确实像老王说的那样好吃。正吃着,进来两个赶车的车夫,刚坐下就喊:“老王,来两碗茶,四个葱花饼,多加把葱花!”老王应着往灶房去,灶房里传来油锅“滋滋”的声响,混着面香,倒和阿婆灶间蒸馒头时的烟火气有几分相似。
车夫们一边吃饼一边闲聊,说前头镇上最近在赶庙会,卖什么的都有,有吹糖人的、捏面人的,还有卖酸枣糕的,酸甜开胃。李云谦听着“酸枣糕”三个字,心里一动,想起阿婆的山楂酱,忍不住插了句嘴:“大哥,镇上的酸枣糕味道如何?”其中一个车夫抹了把嘴:“正宗得很!都是山里采的野酸枣熬的,不齁甜,配着馒头吃最好。不过要赶早,去晚了就被抢光了。”他默默记在心里,想着要是赶得及,倒能买些尝尝,也好比一比和阿婆的山楂酱哪个更合口味。
吃完饼付了钱,老王送他到门口,指着前头的路:“往前再走十里,过了石桥就是镇子,镇上的客栈都不贵,找间靠街的住,晚上还能听见卖糖人的吆喝声。”李云谦谢过老王,背着行囊继续前行。刚走不远,就看见车夫们说的石桥,石桥是青石板铺的,桥面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车辙印,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桥下的河水缓缓流淌,水面上飘着几片落叶,顺着水流往远处去。
过了石桥,路渐渐宽了些,来往的人也多了起来。有挑着担子卖菜的妇人,筐里的青菜还带着露水;有背着背篓的孩童,手里攥着根麦芽糖,舔得满脸黏腻;还有牵着牛的老农,牛蹄子踏在地上“咚咚”响。路边的摊子渐渐多了,有卖针线的、卖草帽的,还有卖新鲜果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他路过一个卖野果的摊子,摊主是个老婆婆,面前摆着个竹篮,里面的野果和林子里摘的一样,只是更大些。老婆婆见他看,笑着说:“后生,买点尝尝?这果子甜,泡水喝解腻。”他想起小宝爱吃甜,便买了一小袋,用布包好塞进行囊。
往前走了约莫两里地,就到了镇子口。镇子的门楼有些陈旧,青砖上爬着青苔,门楼上的字迹模糊不清,只能看出“永安镇”三个字。进了镇子,街道更宽了,两旁是青砖灰瓦的房子,大多是铺面,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有卖绸缎的,招牌上绣着花纹;有卖糕点的,铺前摆着个玻璃柜,里面的糕点用油纸包着,透着精致;还有间药铺,门口挂着个铜铃,有人进出就“叮铃”响。
他找了间客栈住下,客栈的伙计很热情,帮他把行囊提进房里。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靠窗摆着张木桌,桌上有个粗瓷花瓶,插着两支野菊,和他别在行囊上的那朵很像。放下行囊,他摸出阿婆给的小瓷瓶,拧开盖子闻了闻,山楂酱的酸甜气混着房间里的木香味,心里踏实了不少。歇了会儿,他想起车夫说的酸枣糕,便锁上门往街上走。
卖酸枣糕的摊子在街尾,围着不少人。摊主是个中年妇人,正用刀把酸枣糕切成小块,糕体通红,上面撒着层白糖。他挤过去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嚼,酸甜软糯,确实好吃,只是比起阿婆的山楂酱,少了些果肉的颗粒感。正想着,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孩童的哭闹声,转头一看,是个小娃娃蹲在地上,手里的糖掉在了泥里,正咧着嘴哭。他想起行囊里的野果,掏出来递过去:“这个也甜,给你吃。”小娃娃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接过去,擦了擦眼泪,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模样竟和小宝有些像。
逛到傍晚,日头往西斜了,把影子拉得长长的。他在街边的面馆吃了碗面,面条是手擀的,筋道有力,汤底是骨汤熬的,鲜得很。老板端面时笑着说:“后生是外地来的吧?咱们镇上的面,别家可比不上。”他点头应着,想起阿婆的阳春面,虽然简单,却有着一样的实在滋味。吃完面往客栈走,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只有几家铺子还亮着灯,卖糖人的摊子还没收,摊主正给一个孩子吹糖龙,糖丝在灯光下泛着亮。
回到客栈房间,他把买的酸枣糕和野果摆在桌上,又拿出阿婆的干山楂,一一摆开,倒像个小小的吃食铺。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桌上,和今早的阳光一样温柔。他摸出那朵野菊,花瓣还是鲜活的,想起阿婆院子里的牵牛花,想起小宝沾着酱的嘴角,想起老王的葱花饼,忽然觉得这一路的光景,都藏着细碎的温暖。就像行囊里的山楂酱,虽然不起眼,却能在每一个陌生的地方,勾连起那些让人心里发暖的瞬间。
夜深了,他把东西一一收好,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声,竟不觉得陌生。行囊就放在枕边,里面的瓷瓶轻轻贴着脸颊,温温的。他想起阿婆说的“热乎饭最养人”,此刻才算真正懂了——所谓的养人,从来不是饭本身,而是藏在饭里的牵挂,是旅途中遇见的善意,是这些散落在光景里的烟火气,它们像一束光,照亮往前的路,也让人心里始终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