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谦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的,不是客栈后院笼里鸽子的咕咕声,是带着山野清劲的雀啼,一声声脆生生的,把夜色残留的最后一点慵懒都驱散了。他睁开眼,月光还没完全褪尽,像层薄纱蒙在窗纸上,而东方已经泛起浅浅的鱼肚白,把枕边的行囊染成了柔和的灰蓝色。指尖下意识探进囊口,先碰到那只竹盒,是昨日在“李记竹器”买的,竹篾带着新伐竹子的清润,紧接着是山楂酱瓷瓶,阿婆缠的粗布被体温焐得温热,连瓶身上的冰裂纹似乎都透着暖意。
他起身洗漱时,伙计正蹲在井边打水,见他出来,直起腰笑着喊:“后生醒啦?老板昨儿说你打听桃花村,特意让我早起烧了热水,你洗漱完正好喝碗热粥,赶路有力气!”铜盆里的水带着井水的凉,泼在脸上瞬间清醒,他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看见镜中自己眼下的青影淡了些——许是昨夜行囊贴着脸睡,竟睡得比前几日都安稳。
灶房里飘着米粥和葱花饼的香气,阿婆正坐在灶门口添柴,火光映得她花白的头发发亮,见他进来就往他手里塞了个还热乎的葱花饼:“刚出锅的,就着粥吃。桃花村的桃子是顶好的,就是路得走半个时辰,早去早回,还能挑最红的。”饼皮酥得掉渣,葱花的香气混着麦香在嘴里散开,他咬了两口,忽然想起昨日农妇递来的黄瓜,便问:“阿婆,桃花村的路好走吗?是不是要过那座青石板桥?”
“正是呢!”阿婆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过了桥往西拐,顺着田埂走,看见大片桃林就到了。那桥边的柳树下凉快,累了能歇脚。”
吃完早饭,他把行囊系得更紧些,特意把新买的竹盒往瓷瓶边挪了挪,才背着往外走。老板正站在客栈门口算账,见他背上行囊,递过来个油纸包:“这里面是两张油饼,路上饿了吃。桃花村的王老汉家桃子最好,你提我名字,他准给你挑大的。”李云谦连忙道谢接过,油纸包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和行囊里的暖意慢慢融在了一起。
出了永安镇,晨雾还没散尽,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沾着夜露打湿的草屑。风里带着田埂泥土的腥气,混着远处传来的鸡鸣,倒比镇里的喧嚣更让人舒心。他顺着昨日的路往石桥走,路边的豆角藤上,淡紫色的花已经谢了些,结出了细细的嫩豆角,垂在竹篱笆上,像串绿色的小鞭炮。路过那片菜园时,农妇正蹲在地里拔草,见他背着行囊,笑着挥挥手:“去桃花村买桃呀?今儿天好,桃子准甜!”
走到石桥边时,晨雾已经散了大半,阳光透过柳树枝叶的缝隙,在桥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桥下的河水比昨日更清些,能看见水底圆滑的鹅卵石,几条小鱼摆着尾巴游过,惊起的涟漪把荷叶推得轻轻晃动。他靠在柳树上歇了歇,从行囊里摸出老板给的油饼咬了一口,饼里的葱油香混着柳树叶的清香,竟格外爽口。正吃着,看见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过石桥,担子里插满了孩童爱玩的小玩意儿,有会转的木头人、能吹响的泥哨子,还有染成五颜六色的纸风车,风一吹,风车“哗啦啦”转得欢快,像极了小宝看见新奇物件时发亮的眼睛。
他跟着货郎的方向往西拐,田埂路比石板路软些,踩上去能陷下浅浅的脚印。走了约莫一刻钟,远远就望见一片桃林,粉白色的桃叶间,缀满了通红的桃子,像挂了满树的小灯笼,连风里都飘着甜丝丝的桃香。越走近,香气越浓,还没到桃林边,就听见有人在吆喝:“新鲜的蜜桃哎!刚摘的,甜得流蜜!”
桃林边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多是提着竹篮的村民,还有些和他一样赶路的旅人。他顺着人群往里走,果然看见个挂着“王记桃摊”木牌的摊子,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老汉,正拿着剪刀从竹筐里挑桃子,见他过来,笑着问:“后生买桃?要多少?我这桃都是今早天不亮摘的,还带着露水呢!”
“王老汉,是客栈老板让我来的。”李云谦报了名字,目光落在筐里的桃子上——个个都有拳头大,表皮红得透亮,绒毛上还沾着细碎的露珠。王老汉一听,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哦!是老陈的朋友啊!那得给你挑最好的!”说着就拿起个竹篮,专挑那些红透了的桃子往里放,“这桃甜得很,你咬一口,汁水能顺着胳膊肘流!”
李云谦看着老汉往篮里添桃子,忽然想起阿婆爱吃软桃,小宝却喜欢啃脆生生的,便连忙说:“麻烦您分两部分装,一半要软些的,一半要硬点的。”王老汉愣了愣,随即笑道:“懂了!家里有老人小孩吧?软的甜糯,硬的脆爽,保管都合口味!”他动作麻利地换了个竹篮,挑拣时还不忘捏一捏桃身,确保软的够熟、硬的够新鲜。
等老汉称桃时,李云谦往桃林里望了望,枝叶间的桃子密密麻麻,有的还被纸袋子套着,想来是怕鸟啄虫咬。几个妇人正站在桃树下摘桃,竹篮挂在树枝上,时不时传来笑声。不远处的田埂上,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追着蝴蝶跑,手里攥着个啃了一半的桃子,桃汁顺着手指往下滴,他却不管不顾,笑得一脸灿烂——那模样,和小宝啃山楂时的馋样简直如出一辙。
付了钱,他提着沉甸甸的竹篮往回走,桃香透过竹篮的缝隙往外钻,引得路过的孩童频频回头。走到石桥边时,日头已经升高了,柳树上的蝉开始鸣叫,一声声“知了知了”的,倒让这清晨多了几分热闹。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从篮里拿出个硬桃,在衣角擦了擦就咬了一口——果肉脆生生的,汁水瞬间在嘴里爆开,甜得人舌尖发颤,没有半点酸涩味。他又摸出个软桃,轻轻一捏就能感觉到果肉的绵软,剥去皮咬一口,桃肉像蜜一样化在嘴里,连核都带着淡淡的甜香。
正吃着,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昨日给她炒栗子的老妇人,手里提着个竹篮,想来也是去桃林买桃的。“后生也来买桃呀?”老妇人笑着在他身边坐下,“这桃是顶好的,我孙儿以前最爱吃,每次都能啃两个,汁水流得满手都是。”李云谦把手里的软桃递过去:“阿婆您尝尝,这软的特别甜。”老妇人接过咬了一小口,眼睛亮了:“可不是嘛!就是这个味!等过阵子我去城里看孙儿,得给他带一篮。”
两人坐着聊了会儿,老妇人要去桃林,李云谦也起身往回走。路过菜园时,农妇刚摘了一筐黄瓜,见他提着桃篮,笑着问:“桃子甜不?我家那口子今早也去买了,说比往年的更甜些。”他点点头,从篮里拿出个桃子递过去:“您尝尝,确实甜。”农妇也不客气,接过来擦了擦就咬,边吃边夸:“这桃真不错!等会儿我也去挑一篮,给我闺女捎过去。”
回到永安镇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街上的人比清晨更多了,卖货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混在一起,格外热闹。他先回客栈放桃,伙计见他提着满满一篮桃子,凑过来看:“嚯!这桃真俊!老板说的没错吧?王老汉的桃最实在!”他笑着应着,把桃子小心倒在桌上,挑了几个最红的软桃,用干净的布擦了擦,给阿婆和老板送去。
阿婆接过桃子,咬了一口就笑得合不拢嘴:“甜!真甜!比去年的甜多了!”老板也跟着尝了一个,连连点头:“还是王老汉会种桃,每年就他家长得最好。”李云谦看着两人满足的模样,心里也暖暖的,想起阿婆和小宝收到桃子时的光景,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中午吃了碗馄饨,汤底是用骨头熬的,撒着虾皮和香菜,馄饨皮滑嫩,肉馅紧实,一口下去全是汤汁。老板坐在对面算账,见他吃得香,便搭话:“后生今儿住不住?要是住,我让阿婆晚上给你烙馅饼,韭菜鸡蛋馅的,香得很!”他想了想,昨日买的酸枣糕还没吃完,竹盒也得好好收着,便点头应下:“住的,麻烦您了。”
下午没再出去逛,坐在客栈院里的石桌旁,把挑好的硬桃装进竹盒——竹盒大小正合适,刚好能装下六个桃子,竹篾的缝隙透气,还不怕桃子闷坏。他又把酸枣糕、剩下的炒栗子和油饼分门别类收进行囊,特意把山楂酱瓷瓶放在最稳妥的角落,才放心地靠在椅背上歇着。
院角的石榴树开得正盛,火红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霞。阿婆坐在树下择菜,阳光透过枝叶照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伙计在一旁劈柴,斧头落下的声响“咚咚”的,带着规律的节奏。李云谦看着这画面,忽然觉得这异乡的午后格外安稳,像极了村里农闲时的光景——阿婆在院里晒山楂干,小宝在石榴树下追鸡,阿姐坐在门槛上缝衣裳,连风都带着慢悠悠的暖意。
傍晚时,阿婆果然烙了韭菜鸡蛋馅饼,刚出锅的馅饼冒着热气,韭菜的清香混着鸡蛋的油香,隔老远都能闻见。他吃了两个,配着小米粥,胃里暖暖的,舒服得只想叹气。老板端着碗茶过来,坐在他对面:“后生明儿往哪去?要是往南走,过了清河镇有个驿站,那里的住宿便宜,饭菜也实惠。”他谢过老板,把路线记在心里——清河镇离村子不远,再走两天就能到家了。
天黑透时,他躺在硬板床上,枕边的行囊鼓鼓囊囊的,装着桃子、竹盒、酸枣糕,还有一路攒下的细碎暖意。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把行囊映得朦胧,他伸手摸了摸,竹盒的清润、瓷瓶的温热、桃子的甜香混在一起,像把一路的风景和善意都收在了里面。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近处有阿婆咳嗽的声音,渐渐都淡了下去。他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见村里的炊烟,看见阿婆在门口张望,看见小宝举着竹盒蹦蹦跳跳地跑来——行囊里的桃香还在弥漫,而家的方向,正透着比桃香更浓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