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软泥裹着稻茬,每走一步都要多费几分力气。李云谦攥着温热的水壶,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壶身磨出的包浆——这水壶看着旧,却出奇地保温,掌心贴着壶壁,暖意顺着指尖往四肢蔓延,稍稍驱散了清晨山里的寒气。他目光时不时扫向身后,方才那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像根细刺扎在心里,让他不敢有半分松懈。远处王家村的狗叫渐渐弱了,只有风掠过田埂的“呼呼”声,伴着他急促的脚步,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脚下的泥路比山里的石子路难走些,刚收割完的稻田里还留着浅浅的水洼,风一吹,就泛起细碎的涟漪,映着天上的云影晃来晃去。李云谦低头避开一滩积水泥坑时,裤脚还是沾了些泥点,冰凉的触感贴着小腿,让他想起早上出门时娘缝补裤子的模样——娘的手常年做针线活,指关节有些变形,却依旧灵巧,昨晚就着油灯的光,把他磨破的裤脚缝得整整齐齐,还念叨着“新缝的裤子禁穿,路上别再刮破了”。可现在,不仅裤脚沾了泥,膝盖处还被荆棘勾出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裤,他轻轻扯了扯裤腿,心里又酸又暖。
他刚绕过一丛枯黄的狗尾草,草叶上的露水沾在手腕上,凉得他打了个轻颤,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着略带气喘的呼喊:“小哥!等一等!请留步!”
李云谦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按在腰间短刀的刀柄上,指尖触到冰凉的刀鞘,指节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节奏有些乱,像是跑得急了,没有铁器摩擦的声响,也没有同伙的呼应,听起来不像是之前追他的那两个汉子。即便如此,他还是缓缓转过身,目光警惕地盯着来人,脚悄悄往后挪了半步,要是对方有异动,他能立刻躲到旁边的稻茬地里。
跑过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领口处缝着一块不同色的补丁,裤脚沾了不少泥点,显然也是刚从村里出来。后生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靛蓝色的粗布包,布包边角磨得发毛,上面还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雏菊,针脚粗糙却看得出来缝得仔细。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跑到李云谦跟前时,弯着腰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抬起头时,脸上带着几分急切,眼神却很干净,没有恶意。
“小哥,你……你是不是刚和一位推独轮车的大叔同路?”后生的声音还有些发颤,说话时时不时抬手抹一把汗,“就是……就是车上装着晒干的柴胡、薄荷,车把上还挂着个竹水壶的那位?”
李云谦心里一动,目光落在后生手里的布包上——那布包他有印象,方才挖药汉子解水壶时,这布包就挂在车把上晃荡,汉子还伸手摸过一次,当时他还以为里面装的是干粮。他缓缓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尖的冰凉感还没褪去,语气却平和了些:“是我,我们方才一起从山里走出来,到王家村口分的路。这布包是那位大叔的?”
“对!对!”后生连忙点头,把布包往前递了递,布包的系带没系紧,露出里面一角油纸,“方才大叔推着车出村,走到老槐树下时,这包不小心掉在树根旁,我正好在树下喂鸡,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推着车拐进另一条道了。我想着追上去还给他,可我跑了半里地,连他的影子都没看着,正着急呢,就看见你往城里方向走,猜你们或许认识,就赶紧追过来了。”
李云谦伸手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东西,轻轻捏了捏——是零散的铜板,边缘有些磨损,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药粉,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薄荷味,应该是汉子用来治蚊虫叮咬的。他想起方才汉子给他人水时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暖意,那位素不相识的大叔,不仅给了他救命的温水,还提醒他避开追兵,如今丢了东西,自己总得想办法还回去。
“多谢兄弟特意跑这一趟,不然大叔到了镇上,发现包丢了,指不定多着急。”李云谦说着,伸手摸向怀里的钱袋——那是娘给他缝的小布袋,里面装着几个铜板,是他路上的盘缠。他掏出两个铜板递过去,“这点钱你拿着,买碗糖水喝,辛苦你跑这么远。”
可他刚把铜板递到后生面前,后生就连忙摆手躲开,脸上露出几分憨厚的笑,耳朵还微微泛红:“小哥别客气!那大叔是个好人,常来我们村的药铺送草药,去年我娘感冒咳嗽,没钱抓药,还是他从车上拿了些柴胡和甘草,说煮水喝能缓解,分文没收。帮他还东西是应该的,哪能要你的钱?”
后生说着,往后退了半步,又补充道:“你要是顺路去镇上,就帮我把布包给他;要是不顺路,也没关系,等他下次来送药,我再给他也行,反正药铺的王掌柜认识他,到时候让王掌柜转交也一样。”
见后生态度坚决,李云谦也不再勉强,把铜板塞回钱袋里,认真道:“好,我记住了。我到城里办完事后,会绕去镇上的药铺找找那位大叔,一定把布包亲手还给他。这份情,我替大叔谢你了。”
后生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小哥你赶路吧,我得回村了,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喂猪呢,晚了又该念叨我了。”说完,他转身就往王家村的方向跑,跑了几步还回头挥了挥手,很快就消失在田埂尽头的树影里,只留下一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李云谦握着布包站在原地,风吹过田埂,掀起他的衣角,把稻茬的清香送进鼻腔。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包,又望了望远处渐渐清晰的城门轮廓——那城门是青灰色的,墙面上还留着些斑驳的痕迹,城门口隐约能看见几个守城的士兵,正来回走动。他心里盘算着,等把怀里的麻纸送到城里的亲戚手上,确认亲戚安全后,就立刻去镇上的药铺找那位大叔,不仅要还布包,还得把水壶也还回去——那水壶是大叔的东西,自己总不能一直拿着。
他把布包小心地揣进怀里,紧贴着放麦饼的地方,布包里的铜板硌着胸口,却让他觉得踏实。又紧了紧腰间的短刀,确认刀鞘没有松动,才转身继续往城里走去。田埂上的风依旧凉,可他攥着水壶的手,却始终是暖的。
走了约莫一刻钟,脚下的泥路渐渐变成了碎石路,走起来比田埂稳当多了。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农田,有几个老农正在地里翻土,手里的锄头扬起又落下,动作缓慢却有力。李云谦路过时,老农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没有停留,又继续埋头干活——这眼神让他松了口气,没有打量,没有怀疑,是普通路人该有的模样。
他又走了一阵,离城门越来越近,能清楚看见守城士兵的穿着——青色的兵服,腰间挂着长刀,正挨个检查进城的人。李云谦心里有些紧张,手悄悄摸了摸怀里的麻纸——那麻纸是爹被抓前塞给他的,上面写着城里亲戚的地址,还有几句叮嘱,爹说这麻纸不能丢,丢了就找不到亲戚了。他深吸一口气,把水壶塞进怀里,又理了理衣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普通赶路的人一样,才朝着城门走去。
快到城门口时,他看见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跟守城士兵说着什么,担子上还挂着些针头线脑。士兵检查了货郎的担子,没发现异常,就放他进了城。李云谦跟着货郎身后,心里的紧张感稍稍缓解,他低着头,尽量不与士兵对视,直到士兵问他“进城做什么”,他才抬起头,声音平稳地说:“找亲戚,亲戚在城里做小买卖。”
士兵扫了他一眼,没再多问,挥了挥手让他进去。李云谦松了口气,脚步轻快了些,走进城门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的田埂——那田埂蜿蜒着伸向远处的山林,看不见后生的影子,也看不见挖药大叔的身影,可他心里却暖暖的,那些素不相识的善意,像一束光,照亮了他这段颠沛的路程。
他攥了攥怀里的布包和水壶,又摸了摸麻纸,抬头望向城里的街道——街道两旁是青砖灰瓦的房子,有小贩在叫卖,有行人来来往往,比山里热闹多了。他定了定神,朝着记忆里亲戚住址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亲戚,把麻纸交出去,然后去镇上,把布包和水壶还给那位好心的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