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清溪村的晒谷场上洒下斑驳的影,李云谦蹲在青石板旁,手里攥着细磨石,一下下打磨着碑面的棱角。石屑顺着磨石的滑动簌簌落下,沾在他沾着药膏的指尖,混着夜里的潮气,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
他已经磨了近一个时辰,手腕酸得发胀,连带着给人扎针时稳如磐石的手,都微微有些发颤。白天被管家那句“私地”戳出来的憋闷,还堵在胸口,他借着磨碑的力道,一下下把那股郁气往石里砸。身旁摆着的七八块石碑,有的是磨盘改的,有的是石槽凿的,最矮的那个石墩子,是陈婆婆家压咸菜用的,此刻都刻上了“水深危险”“孩童勿近”的字样,歪歪扭扭的字迹,在月光下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温柔。
“云谦,喝口水歇歇吧。”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柱子端着一碗凉白开过来,他白天搬石料时崴了脚,李云谦傍晚刚给他敷了草药,此刻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柱子把水碗递过去,看着李云谦磨得发红的掌心,叹了口气,“你这手是拿银针、配草药的,哪能这么糟践?剩下的糙活交给我们就行,你好歹是村里的大夫,要是手伤了,村里人找谁看病去?”
李云谦接过水碗,仰头喝了大半碗,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压下了喉咙里的干涩。他放下碗,又拿起磨石,指腹抚过石碑上刚磨平的尖角,“这些碑立在路边,孩子皮,万一跑着撞上去,石角锋利,容易磕破头。我多磨磨,磨得圆润些,才放心。”他说着,忽然想起前阵子给落水孩童做急救时的情景,那孩子嘴唇发紫,胸口毫无起伏,他捏着银针扎了十多个穴位,又俯身做人工呼吸,折腾了半个时辰,终究还是没能把人救回来。那孩子的母亲哭倒在溪边的模样,像根针,一直扎在他心里。
柱子看着他的神情,也沉默了。他想起自家弟弟上周还在溪边摸鱼,要不是他喊得及时,差点就滑进深水潭。“周老爷那老东西,心是真狠。”柱子啐了一口,“溪边的地契就算是他的,可孩子的命是天定的,他连块提醒孩子的碑都不让立,就不怕夜里做噩梦?”
李云谦没接话,只是磨碑的动作慢了些。他想起白天管家走后,有村民悄悄拉着他说,周老爷在溪边圈地,是想盖个私人码头,往后把山货从水路运出去,能多赚不少银子。在周老爷眼里,几块破石碑,碍了他的财路,自然是要百般阻拦的。可在李云谦眼里,那些石碑不是石头,是拦在孩子和溪水之间的一道墙,哪怕只是块矮墙,也总好过让孩子们毫无防备地靠近危险。
他磨完最后一块石墩子,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腰,药囊就放在旁边的石磨上,里面的草药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打开药囊,拿出白天采的薄荷和艾草,揉碎了塞进随身的布袋里——这两样草药能驱蚊,夜里守着晒谷场磨碑,蚊虫多,沾在身上能清净些。刚塞好,就听见村口传来几声咳嗽,是陈婆婆提着一盏油灯过来了,灯影里,她手里还拎着个布包,走到近前打开,里面是几个热乎的麦饼,还裹着一层油纸。
“我就知道你还在这,晚饭就啃了个窝头,肯定饿了。”陈婆婆把麦饼递给他,油灯的光映着她皱纹堆垒的脸,“你是大夫,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还总想着别人。前阵子你为了给村东头的虎娃治疹,连夜翻山去采金银花,回来摔得腿上青一块紫一块,还瞒着不说,要不是我看见你换药,还被你蒙在鼓里。”
李云谦接过麦饼,咬了一口,麦香混着芝麻的甜,在嘴里化开。他想起虎娃出疹时的样子,浑身起满红疹子,烧得直说胡话,金银花是治疹的要药,村里没有,他只能去后山采,回来时脚下踩空,滚了半坡,腿上的伤现在还没好透。“虎娃的疹毒烈,晚一步就怕入了肺,那时候就难办了。”他轻声说,又把一块麦饼递给柱子,“柱子,你也吃点,夜里还要麻烦你守着这些石碑,别让人趁夜给砸了。”
柱子接过麦饼,用力点了点头:“放心吧云谦哥,我今晚就睡在晒谷场,谁要是敢动石碑,先过我这关!”
夜色渐深,晒谷场上的虫鸣渐渐密了起来。李云谦吃完麦饼,又拿起磨石,继续打磨那方最大的磨盘碑。这磨盘是王大爷家传了三代的物件,石质最硬,他打算把它立在村口通往溪边的岔路口,那里是孩子们最爱跑的地方。他磨得极细,连碑上刻字的缝隙里的毛刺,都用细针挑了出来。药囊里的银针被他放在一旁,月光下,银针的光和石碑的光交叠在一起,一个救活人,一个护稚童,都是他身为大夫,能为村里孩子做的事。
忽然,他听见西边传来一阵孩童的啼哭,紧接着是妇人的呼喊:“云谦大夫!快来看看我家囡囡!她又犯喘了!”李云谦心里一紧,抓起药囊就往村西跑,磨石从手里滑落,砸在石碑上发出“当”的一声响。他跑过晒谷场,跑过刻好的石碑旁,夜风卷着他的衣摆,手里的药囊撞着腿侧,里面的草药沙沙作响。
到了李奶奶家,囡囡正蜷缩在床角,小脸憋得发紫,喘得像破了风的风箱。李云谦立刻从药囊里拿出银针,指尖稳准地扎进孩子的膻中、天突等穴位,又快速从药囊里取出川贝和杏仁,用瓷碗碾成粉末,冲了温水给孩子灌下去。他守在床边,不时给孩子顺气,直到囡囡的呼吸渐渐平稳,脸色恢复了红润,才松了口气。
李奶奶抹着眼泪道谢,往他手里塞了几个鸡蛋,李云谦推拒不过,只好收下,又嘱咐了几句护理的注意事项,才转身离开。走回晒谷场时,天已经快蒙蒙亮了,柱子靠在石碑旁睡得正沉,嘴角还沾着麦饼的碎屑。李云谦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拿起磨石,继续打磨那方没磨完的磨盘碑。
晨光熹微时,第一缕阳光照在晒谷场上,李云谦放下磨石,看着眼前的石碑——棱角圆润,字迹清晰,在晨雾里静静立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守护者。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指尖触到药囊里的银针,心里忽然安稳下来。他是清溪村的大夫,不仅要治村民的病,更要护着村里的孩子,哪怕前路有周老爷的刁难,哪怕要磨碑磨到手腕发酸,只要能让孩子们离危险远一点,这些辛苦,就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