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斜挂在桅杆顶上,甲板被晒得发烫。赵明快步穿过火炮列阵,靴跟踏在柚木板上“嗒嗒”作响。他一把掀开指挥室的竹帘,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司令!”
赵明把一张刚描好的海图摊在案上,指尖在南端重重一点,“哨船回报:葡萄牙和西班牙,一共七艘大船,正贴着南岸浅滩慢速东行,离我们不到三十里。”
周海放下手里的单筒望远镜,目光顺着海图滑过那条弯曲的海峡。他抬头望向舱外——海面平静得像一面铜镜,却映着即将到来的刀光血影。只沉默了两息,他便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铁器刮过玻璃的冷冽:
“全体南下。先把这两颗牙打折,再回来收拾剩下的。”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跨上艉楼。阳光照在赤色龙旗上,旗面“哗”地一声展开。周海单手扶住栏杆,另一只手猛地挥下:
“拉满风帆!!目标——南岸敌舰!”
命令通过铜管迅速传遍全舰队。甲板顿时沸腾:
帆缆手踩着横桁飞跑,主帆、顶帆、顶帆上再叠翼帆,白帆层层鼓胀,像骤然张开的巨翼。
轮机舱里,火夫把煤铲得火星四溅,蒸汽压力表指针“嗖”地爬上红线。
炮手掀开炮衣,二十四磅长炮在滑轨上“轰隆”一声推到底,黑黝黝的炮口对准南方。
十二艘护卫舰率先切出弧形尾浪,两艘三级战列舰居中压阵。海风被鼓满的帆面撕裂,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仿佛提前奏响了战鼓。舰队像一条拉直的钢索,向三十里外的葡西联合船队狠狠抽去。
日头偏西,海面被晒得泛起一层晃眼的铜光。
葡萄牙旗舰的艉楼上,旗手突然发出急促的口哨。
“东南!赤龙旗!”
舰长罗佩斯一把夺过望远镜,镜头里,十二道白帆排成锋矢,正劈浪而来。他脸色瞬间青了。
“升满帆!右舵十五度!”罗佩斯几乎把命令吼进传声筒,“别让汉国人的影子罩到我们!”
旁边的西班牙旗舰“圣地亚哥”号也几乎同时转舵。帆缆手在桅杆间飞跑,粗大的帆索“嗖嗖”地被拉得笔直,帆布鼓胀得像快要炸裂的肚皮。两艘卡拉克的船艏激起高高的水墙,船尾留下长长的白沫尾巴。
“罗佩斯!”西班牙舰长卡斯特罗在侧舷探出身子,用半生不熟的葡语大喊,“我们往哪儿去?”
“去找范德伯格!”罗佩斯回吼,“要拼命也得让荷兰人先上!我可不想替他们挡炮弹!”
“说得对!”卡斯特罗啐了一口,“让‘尼德兰鹰’号打头阵,我们跟在后头捡现成的!”
两艘大船一前一后,像被烫了尾巴的猫,斜斜地切着风向,直扑西北方的马蹄形小岛。帆影重叠,桅杆顶端的小旗在风中剧烈抖动,仿佛也在嘲笑这场仓促的“盟友接力赛”。
海面上,白沫翻涌,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咒骂声、号令声混杂在风里,一路飘向那座藏得最深的荷兰旗舰。
海风突然偏了半格,把前帆吹得“啪”一声鼓胀。周海盯着远处那两支白帆纵队猛地折向西北,眉头拧成川字。
“舵手,右舵十五!”
声音刚落,船身却像一头迟钝的巨鲸,慢吞吞地侧过身子。三级战列舰的龙骨长、吃水深,每一次转向都要先让千吨重量克服惯性,再拖着长长的尾浪画出一道大弧。舵柄下的粗壮横杆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几名舵手齐声号子,额头青筋暴起,才把方向掰过来。
赵明快步沿梯下到艉楼,手扶栏杆稳住身子,喘着气道:“司令,他们突然掉头,像是要把咱们引去西北角。”
“看出来了。”周海低声骂了一句,抬手示意副舵继续压舵,“这大块头转身可比不得他们轻快,先把弯子兜圆了再说。”
船体继续向外滑,甲板倾斜。炮手们已顾不得颠簸,把二十四磅炮的炮索重新勒紧,又塞进湿布止滑。见习军官跑过炮列,大声报出角度:“左舷炮位,抬高三度——快!”
赵明望向越来越远的敌帆,啧了一声:“就这么溜,真把咱当狗遛?”
“遛也得看他们牵不牵得住。”周海冷哼,回头冲桅盘上的旗手喝道,“发旗号:全舰队依次转向,护卫舰先切外圈,战列舰随后压阵!别让队形散了。”
旗绳翻飞,信号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十二艘护卫舰像灵巧的猎犬率先拉出一道弧线,两艘三级战列舰则拖着沉重的水痕,一点点把巨躯扭向西北。浪头撞在船艏,碎成白花,仿佛也在替它们抱怨这份迟来的转身。
马蹄形小岛背面的暗湾里,荷兰旗舰“尼德兰鹰”号的桅杆上,望斗里的哨兵突然一声尖哨。
“东南!赤龙旗!汉国人冲着我们来了!”
范德伯格一把推开舵楼木窗,海风卷着唾沫星子灌进喉咙。他顾不得擦,破口大骂:“这帮葡萄牙蠢货!西班牙人!把我们当挡箭牌!”
骂声未落,他已抓起铜喇叭,朝甲板吼:“全体升帆!左舵二十!出湾迎击!”
黑灰色帆布哗啦啦奔上桅杆,像骤然张开的鸦翼。荷兰船一艘接一艘从岛影里滑出,船艏劈开白浪,铁炮被推至炮窗,炮手赤着上身,把火药桶滚得咚咚作响。
更远的两条海岬之间,郑芝龙与林道嘉几乎同时亮旗。郑芝龙的座舟升上一面赤底黑虎旗,桨手们齐声号子,长橹翻出整齐的水花;林道嘉则把一面青底飞鱼旗系在主桅顶端,十几艘福船从礁石缝里鱼贯而出,像被惊起的黑燕。
三方舰队在开阔海面逐渐汇成一条弯曲的长蛇:荷兰人居中,卡拉克与盖伦船排成斜线;左侧,葡萄牙与西班牙的帆影层层叠叠;右侧,中式福船与西式纵帆交错,桅杆林立,旗帜猎猎。
阳光打在铁炮上,闪出一片冷光,海面被几十道白浪划开,像一张即将绷断的弓弦。
联军终于显出了“联军”的模样——黑压压一片,朝着同一个海岛外缘压去,像潮水涌向礁石,只等第一声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