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起咸涩的浪花,重重拍击着福船“飞虎号”的舷侧,船身剧烈起伏,桅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郑芝虎双手死死扣住舵楼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木头攥出水来。他脚下甲板震颤不停,每一次炮响都像重锤砸在胸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前方六艘福船排成一条不甚整齐的斜线,船帆鼓胀如孕妇的肚皮,黑底红边的“郑”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这是郑家最后的老本,每一艘都装着沉甸甸的铜炮和火药,也装着郑芝虎翻身的全部希望。此刻,这些大船正被汉国舰队的侧舷炮火逼得步步后退,炮弹激起的水柱在船舷旁炸开,碎木、帆布、铁钉四散横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铁雨。
郑芝虎猛地转身,目光越过硝烟,死死盯住右后方。那里,林道嘉的青色飞鱼旗竟然在缓缓降帆,船队整体向东南偏出,像一条狡猾的泥鳅悄悄滑出战列。海风把硝烟吹散,露出林道嘉座舟的侧影——那艘最大的福船竟然只留半帆,船头有意无意地偏离了交火轴线,炮窗紧闭,连旗语都懒得打。
“狗娘养的!”郑芝虎破口大骂,声音被炮声撕得破碎,却仍带着滔天怒火,“老子在前面拼命,他倒好,缩在后面看热闹!”
唾沫星子混着硝烟喷在舵手的脸上,舵手不敢擦,只把身子缩得更低。郑芝虎一把推开身旁的传令兵,自己冲到旗杆下,双手抓住绳索,猛地一扯:
“传下去!右转舵十五!让洋鬼子的船顶上去!咱们跟在后头,捡现成的!”
他的嗓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旗绳在他掌心摩擦,勒出一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随着令旗升起,六艘福船几乎同时倾斜,船头破浪,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帆索剧烈抖动,发出“啪啪”的爆响,仿佛也在替主人宣泄怒火。
郑芝虎站在舵楼最高处,海风把他的发髻吹得散乱,衣袍猎猎作响。他眯起眼,目光穿过硝烟,望向远处那一片混乱的西洋战列线——荷兰人的横帆、西班牙人的斜帆、葡萄牙人的圆帆,像一锅煮沸的杂烩。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冷笑:
“既然林道嘉想躲,那就让洋鬼子去挨炮弹吧!咱们郑家的船,可不是给人当盾牌的!”
说罢,他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木屑飞溅。福船群在炮火中转向,船帆鼓胀如怒,带着郑芝虎的咒骂与算计,悄无声息地滑向战场的边缘,像一群等待时机的狼。
海风突然变得滚烫,像从炮膛里倒灌出来的热浪。
葡萄牙人最先感到那股杀气——原本对准荷兰人的一排排黑洞洞炮口,此刻齐刷刷地转向了他们。阳光斜照下,二十四磅炮的青铜炮身泛着冷光,像一排饥饿的兽口。葡萄牙旗舰的舰长阿尔瓦雷斯脸色瞬间煞白,嘶声用葡语大吼:
“todos às bombas! desviem-se! desviem-se!”(所有人操舵!闪避!闪避!)
舵手们死命转动舵轮,沉重的卡拉克船体发出“吱呀”的呻吟,笨拙地向右偏斜。可船头刚摆过十五度,汉国舰队的怒吼便已抵达——
轰——轰——轰!
第一轮齐射像一阵铁制的飓风。二十四磅实心弹拖着尖啸的尾音砸落,海面被凿出一排白色喷泉。最外侧的葡萄牙二号舰“圣塔·卡塔琳娜”号首当其冲:一发重弹击穿左舷第二炮门,木屑与铁钉迸射,两门十二磅炮当场掀翻,炮车滚过甲板,把三名炮手碾成血泥。火药桶被飞溅的火星点燃,“嘭”地炸成一团橘红火球,冲击波把桅杆上的了望手掀飞,重重摔进汹涌的海里。
第二轮炮火紧随而至。汉国战舰的炮手冷静地压低炮口,炮索在滑轮间“刷刷”摩擦,炮口再次喷出火舌。这一次,炮弹像长了眼睛——
一发击中葡萄牙旗舰的前桅。粗壮的桅杆发出“咔嚓”巨响,帆桁折断,半张主帆带着燃烧的帆布轰然倒塌,像一面燃烧的地毯盖住了半个甲板。火星落在浸透焦油的缆绳上,火焰顺着索具迅速向上攀爬,把整根前桅染成一支巨大的火把。水手们尖叫着端起水桶,却被下一发链弹拦腰截断——链弹旋转着撕开空气,把水桶、手臂、木桶碎片一起抛上半空。
第三艘葡萄牙船“圣安东尼奥”号试图顺风转向,却被两发二十四磅弹同时击中水线。厚重的橡木船壳像脆弱的蛋壳一样碎裂,海水狂涌而入。船体猛地一歪,炮窗里喷出白色水柱,火炮被倒灌的海水推着向后滑,撞碎了隔舱壁。船员们来不及堵漏,就被倾斜的甲板掀翻,像滚落的木桶一样撞向舷侧。火舌舔上帆布,浓烟顺着破口灌进舱室,咳嗽声、惨叫声、嘶吼声混作一团。
更远处的海面上,汉国护卫舰也以二十四磅炮补火,链弹呼啸着掠过葡萄牙船队上空,把几艘船的帆桁撕得七零八落。碎帆布像黑鸟一样漫天飞舞,落在燃烧的甲板上,瞬间化作灰烬。失去风帆的船只立刻失去动力,在浪里无助地打转,成了下一轮炮火的固定靶。
海风被炮火撕得支离破碎,硝烟浓得几乎能掐出水来。葡萄牙舰队的队形彻底混乱,有的船拖着半截桅杆试图逃离火圈,有的船在原地打转,甲板上火光冲天。汉国舰队的炮口再次抬高,炮手们用湿布擦拭滚烫的炮身,新一轮怒吼已在酝酿。
阿尔瓦雷斯站在半塌的舵楼上,满脸血污,望着四周燃烧的船影,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命令:“转舵!转舵!快离开这里——”
可回答他的,只有又一轮齐射的雷霆咆哮。
“圣安东尼奥”号原本就歪斜的甲板此刻像被巨兽咬断脊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第一轮集火落下时,二十四磅重弹像铁锤砸进朽木——船艏水线以下瞬间撕开六尺长的裂口,海水“哗啦”倒灌,炮甲板被掀翻,两门十二磅炮连同炮车一起滚落,碾过哀嚎的水手。火舌舔上溢出火药桶,“砰”地炸成一团橘红云,冲击波把桅杆震得剧烈摇晃,索具像琴弦一样“嗡嗡”断裂。
第二轮集火紧随而来,这一次瞄准的是船腰。
第一发链弹在空中划出尖啸,如旋转的镰刀切过主桅。“咔嚓——”主桅从中折断,帆桁带着燃烧的帆布轰然倒塌,重重砸在舵楼,把舵轮劈得粉碎。第二发实心弹击穿舵楼侧壁,木屑与铁钉迸射,舵手胸口被撕开血洞,整个人被抛进浪里。第三发、第四发……连续七枚炮弹在同一舷侧撕出并排的巨洞,船壳像被野兽连咬带扯,碎木横飞,海水从四面八方灌入。
船体开始发出低沉的“呜——”声,那是龙骨在重压下扭曲的呻吟。甲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火炮、木桶、碎帆、人体顺着倾斜面滚落,撞在舷墙上发出闷响。火焰顺着缆绳窜上残存的帆布,黑烟滚滚,遮天蔽日。
“弃船!弃船!”
舰长嘶哑的喊声被炮声压碎,只剩口型在火光中扭曲。水手们争先恐后地奔向船舷,有人被断裂的桅杆扫倒,有人被飞溅的木刺钉在甲板上。更多的人纵身跃入海中,溅起惨白的浪花。
船身中段突然发出最后一声“咔嚓”,龙骨从中折断。整艘“圣安东尼奥”号像被巨斧劈成两截,船艏与船艉同时翘起,残骸间喷出最后一股浓烟与蒸汽。燃烧的帆布碎片、破碎的炮车轮、散落的木桶在漩涡中旋转,被海水迅速吞没。
海面只留下一片狼藉:漂浮的木板、翻倒的小艇、抱着碎桅杆挣扎的水手,以及那团仍在水下燃烧的幽暗红光——像深海睁开的一只愤怒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