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散尽,海面上残火点点,像大片被揉碎的晚霞洒在浪头。两艘联军战舰的残骸半沉半浮,桅杆斜插水中,帆布仍冒着黑烟,随波翻滚。汉国舰队与敌阵交错而过,船壳擦着余波,“哗啦啦”的水声里混着碎木碰撞的闷响。
周海立在“伏波号”艉楼,双手撑住栏杆,目光穿过雾白的硝烟,牢牢锁住向北疾驰的联军帆影——那些原本密集的黑帆此刻正被北风撑得滚圆,像一群受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逃离火场。他眉头拧成川字,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回头,嗓音压过桅杆间呼啸的风:
“全舰队听令!左满舵,调头!火炮检查,准备第二轮齐射!”
命令顺着铜管传进舵舱,舵手们齐声号子,粗大的舵柄发出“嘎吱”的呻吟。三级战列舰庞大的身躯缓缓倾斜,海水被龙骨挤压出一道弧形白浪。护卫舰紧随其后,帆布哗啦作响,炮手们推开滚烫的炮窗,铁轮在滑轨上“咔哒”锁定。
然而,北方海面,联军船队的动作却比鼓胀的帆更快。荷兰的横帆、葡萄牙的斜拉帆、西班牙的加莱桨帆,层层相叠,竟在同一刻调成了顺风。远远望去,桅杆顶端的三角旗被拉得笔直,像一条条急于逃命的尾巴。
赵明快步登上艉楼,鼻尖还沾着硝烟的黑灰,声音里带着无奈:“司令,敌舰全速北撤,估摸着二十里外了。咱们追,顶多咬住尾巴。”
周海咬了咬牙,望远镜里,敌舰的轮廓越来越小,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他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才把望远镜合上,低声咒骂:“这才一轮,就跑了?骨头都没啃干净!”
赵明抬手抹去额头的汗,语气里带着几分苦笑:“咱们的两艘护卫舰,前桅中弹,主帆撕成破布,刚才报损——最少得原地缝补一个时辰。若强行追击,怕是跟不上队形。”
周海沉默片刻,海风卷起他披风的下摆,猎猎作响。他望向北方,又回头看了看南面两艘正慢慢降帆的护卫舰——破碎的帆布像被撕开的旗帜,在海面投下斑驳的影子。最终,他叹了口气,声音低却坚定:
“让‘凌波’‘逐浪’就地抢修,留两艘僚舰警戒。其余各舰,收拢队形,半帆跟进。告诉兄弟们——别灰心,兔子再快,也有回头的时候。”
赵明立正应声,转身跑下甲板。周海重新举起望远镜,目光穿过渐渐散去的硝烟,落在那片远去的帆影上。阳光打在他绷紧的侧脸,映出一道冷硬的银线。他轻声自语,像是对海,也像是对自己:
“跑?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海面上,残火随波起伏,破碎的桅杆发出最后的吱呀声,仿佛在为这场未尽的追逐,留下一声不甘的叹息。
残阳如血,斜斜地铺洒在马六甲海峡的浪谷之间,仿佛给方才的炮战画上一条猩红的尾迹。郑芝虎立在“飞虎号”福船的艉楼上,海风卷起他破碎的披风,像一面被炮火撕裂的旗。他双手死死扣住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还残留着方才救火时被烫出的水泡。滚烫的炮管余温未散,甲板上的硝烟仍未被海风吹尽,刺鼻的硫磺味与焦木味交杂,逼得他喉咙发涩,却顾不上喝一口水。
他眯起眼,望向远处:荷兰人的横帆、葡萄牙人的斜拉帆、西班牙人的加莱桨帆,此刻都像被惊散的鸥群,各自扯满了风仓皇北逃。桅杆歪斜,帆布焦黑,船尾拖出长长的黑烟,活像一条条受伤的蟒蛇在海面扭动。更远处,汉国第二舰队那两艘巍峨的三级战列舰正缓缓收拢队形,二十四磅重炮的炮口仍冒着淡淡白烟,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像两头刚饱餐过的铁兽,冷冷地扫视着这片残局。
郑芝虎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他清楚地记得方才那轮齐射的恐怖:二十四磅炮弹砸在船舷时的闷响,像巨锤敲在胸腔;飞溅的木屑擦过他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疼;身边两名老兄弟被链弹拦腰扫倒,血雾喷了他一脸。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刀口舔血的日子,似乎正在离他远去。
“大当家的,风向顺,咱们走不走?”副舵阿狗在底下仰头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
郑芝虎没有立刻回答。他松开栏杆,粗糙的掌心在裤腿上抹了抹,掌心全是木刺和冷汗。他环视自己的船队:六艘福船一字排开,船帆被炮火烧出几个焦黑的洞,桅杆上的“郑”字旗残破不堪,却仍倔强地猎猎作响。这是他赖以起家的老本,也是他在海上立足的最后底气。可此刻,这些曾经令他骄傲的庞然大物,在汉国舰队面前却显得如此笨拙、脆弱。
“走!”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得像海底的暗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跟汉国人硬碰硬?那是找死!”
随着他一声令下,六艘福船纷纷调转船头。桨手们喊着号子,长橹翻飞,船身在海面划出一道道白痕,像六条受惊的鲨鱼,悄无声息地滑向西南方的暗礁水道。郑芝虎站在艉楼,目光却始终锁在汉国舰队身上,直到他们的帆影被暮色吞没,他才收回视线。
“大当家的,咱们接下来怎么办?”阿狗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问。
“去广州。”郑芝虎把信纸重新揣回怀里,声音低沉却坚定,“咱们得去找大明朝廷那些大人们好好聊聊。汉国人有战舰,咱们有海图、有人脉、有祖宗留下的水道暗礁。单打独斗是死路,可要是把大明的炮台、水师、银子都拉到同一条船上——”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暮色,望向更远的南方,那里是汉国新筑的港口,灯火通明,像一头盘踞海峡的巨兽。
“——未必不能咬下它一块肉来。”
海风骤然转冷,吹得他披风猎猎作响。郑芝虎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灯火,转身走入舵楼。福船群在夜色中渐渐隐去,只留下破碎的帆影和未散的硝烟,像一条受伤的狼,悄悄舔舐着伤口,盘算着下一次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