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桅杆,浪头拍在船舷上“哗啦啦”作响。
韩伯富刚要下令点炮,副手林阿狗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按住他的肩:“掌柜的!不能开火!”
韩伯富猛地回头,眼里还燃着火:“再不开炮,追兵就要咬上来了!”
林阿狗压低嗓子,声音急得发颤:“咱是武装商船,不是战列舰!炮膛里统共二十发霰弹,打光了,后面土邦的小船再围上来,咱们拿什么守?再说——”
他抬手一指黑沉沉的海湾,“这一带全是印度土邦的巡逻船,炮声一响,咱们就捅了马蜂窝!港里还有七八条汉国货船没起锚,一炮下去,人家回头就去找咱们同胞的麻烦!”
韩伯富咬紧后槽牙,腮帮子动了动。远处火把的光点越来越近,小艇的桨声已清晰可闻。
“娘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就跑!”
他猛地转身,吼声顺着夜风滚过整条甲板:“全体收炮!拉满风帆!右舵二十度,借风走!”
水手们楞了一息,随即像被鞭子抽醒,号子声炸开——
“起帆咧——!”
“绞盘快转,别省力气!”
粗大的帆索在滑轮间吱呀作响,三层白帆“啪”地一声被夜风灌得鼓胀。船艏破浪,激起丈余高的水墙。
小艇上的土邦兵发现猎物要逃,齐声呐喊,桨叶翻飞。但“广利号”已借满风势,像一条离弦的箭,船尾留下一道泛着白沫的长痕。火炬的光点被甩在后方,渐渐缩成几颗摇晃的星子。
韩伯富站在艉楼,手扶舵杆,夜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他望着逐渐远去的火光,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这一炮要是打了,咱们就真没退路了。”
林阿狗抹了把额上的汗,苦笑:“留得船在,不怕没货装。迈克尔还在底舱养伤,咱们得先保他平安。”
船继续破浪南行,将追兵、火把和海湾的喧嚣一并抛进黑夜。
底舱里只点一盏鲸油灯,火光被舱壁上的铜镜反射,在低矮的横梁间来回跳动,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灯芯偶尔“啪”地炸开一粒火星,落在迈克尔汗湿的额头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躺在一张临时铺开的草席上,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右手仍攥着半杯已经凉透的茶。船身随浪起伏,昏黄的影子便在舱板上摇晃,仿佛也在替他叹气。
韩伯富弯腰钻过舱门,背手而立。他一身粗布长衫被海雾浸得微潮,袖口还沾着甲板上的盐霜。灯影把他的轮廓削得瘦长,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刀。
迈克尔抬眼,苦笑一声:“韩掌柜,我原以为把那批火绳枪卖给阿米尔王爷,能换来十年安稳的贸易。谁料他翻脸比翻书还快——货一到手,就把我扣了,说我私通他的政敌。三十箱火器,如今全成了他逼宫的筹码。”
韩伯富蹲下身,接过那半杯凉茶,轻轻晃了晃,水面浮起一层黯金色光斑。
“迈克尔船长,”他声音低而稳,“皇权游戏不是做买卖。一个土邦王爷突然开口买三十箱火绳枪,你就该先问一句——他是要守城,还是要夺城?”
迈克尔喉结滚动,望向头顶黑漆漆的横梁,仿佛那里藏着答案。
“我以为他只是想在雨季前扩充卫队……”
“卫队?”韩伯富轻笑一声,带着海风里的咸涩,“卫队要三十箱?那是整整三百支火绳枪。他若真为守城,该买的是粮食和药材;买火器,那就是要攻城。”
灯芯又“啪”地炸响,舱外浪头拍在船板上,像远处隐约的鼓声。
迈克尔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我认栽。只是东印度公司那边……我该怎么交代?”
韩伯富把凉茶递回给他,目光透过灯火望向舱外那一小方夜空——几颗星子被乌云半遮半掩,像未揭开的谜底。
“先保命,再谈交代。”他拍拍迈克尔的肩,“今夜风向正南,天亮前我们就能甩开追兵。至于火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能把这笔账连本带利讨回来。”
灯影摇晃,两人的影子在舱壁上重叠又分开,像两枚被浪潮推近的棋子,正悄悄在暗夜里重新布局。
鲸油灯芯“噗”地一跳,舱壁上的影子跟着猛地一晃。
迈克尔仰起头,苦涩的嗓音像锈铁刮过铜钟:“韩掌柜,还有一桩更坏的——那位皇帝眼下正在北方邦打仗,国库吃紧。土邦王爷们明面上不敢造反,却最爱拿‘外人扰乱朝纲’当借口给皇帝添堵。这一次阿米尔扣我的货,八成是试探。要是皇帝真信了‘驱逐外人可稳疆域’那一套……”
他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咱们这些跑船的,全得成祭旗的羊。”
韩伯富没立刻答话,只把身子往灯前凑了凑。火光在他眸子里映出两点冷星,像深夜海上的磷火。
“你是说,皇帝可能下一道‘逐客令’?”
“不是可能,是十之八九。”迈克尔低声补刀,“只要王爷们联名上奏,说火器流入敌手、番商勾结乱党,皇帝在北方焦头烂额,随手就能拿我们开刀。”
韩伯富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却像刀背刮过甲板,冷而钝。
“那就让皇帝知道,砍我们一刀,比留着我们更疼。”
他俯身拾起地上一枚空弹壳,指尖一弹,铜壳在木板上“当啷”打转。
“火器我们卖,粮盐我们也卖。王爷能靠枪杆子逼宫,皇帝就能靠银子稳住军心。只要北方军缺饷一天,他就不敢真赶尽我们。”
灯芯被舱外灌入的海风吹得歪斜,韩伯富的影子投在舱壁,像一面鼓满风的帆。
“咱们不做刀俎,也不做鱼肉。”
他声音低却笃定,“把货分三拨——一拨送皇帝军前,一拨送最想扳倒王爷的贵胄,一拨留给阿米尔当饵。让他们自己狗咬狗。皇帝要的是钱袋稳,不是面子光。”
迈克尔怔了片刻,喉结滚动,终是吐出一声苦笑:“韩掌柜,你这是把棋盘翻了再下。”
“棋盘既然脏了,”韩伯富抬手把灯芯挑亮,“不如掀了重摆。”
灯焰重新挺直,舱外浪声如鼓,仿佛替他们数着下一回合的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