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像熔化的铜汁,从港口东边的椰林顶倾泻而下,把整片码头镀成刺眼的金色。潮水刚退,湿咸的海风卷着鱼腥味、香料味与焦糊味,一齐灌进人们的鼻腔。桅杆林立,帆布鼓胀,像一片被风撑开的白色森林;然而这森林的根部,却不再是惯常的熙攘与叫卖,而是一种低低的嗡鸣——人群太多,声音却太低,反而让空气绷得发紧。
来自英格兰的船长把望远镜架在鼻梁上,先扫过泊位,再扫过栈桥,眉头越拧越紧。镜筒里,黑压压的人头从码头一直漫到旧仓库的破墙根,像退潮后搁浅的海藻,一层叠一层。那些不是熟悉的码头苦力,也不是来卸货的掮客,而是一眼就能看出的“新人”:男人裹着满是尘土的破头巾,女人用褪色的纱丽包住哭肿的眼睛,孩子们赤脚踩在晒得滚烫的石板上,脚底裂开的口子渗出血丝,却不敢哭出声,只把脸埋在母亲裙褶里。他们的肤色比本地人更深,颧骨更高,眼窝深陷,像是被烈日和盐风雕刻过的褐色木雕。许多人背上只有一只空布袋,袋口露出半截干硬的玉米饼,像随时会碎成粉末。
“不对劲。”英格兰船长放下望远镜,低声对身旁的大副说。
大副是荷兰人,常年跑这条线,此刻也正用生硬的英语回应:“船长,您也闻到了?这味道……像烧焦的麦秆混着血。”
“血?”
“嗯。”大副指了指码头尽头,“昨儿半夜,我守夜时听见那边有哭喊,像牲口被拖去宰。今早一看,多了两百多张生面孔。”
旁边,一位肤色黝黑的葡萄牙船长凑过来,手里攥着一把刚剥开的槟榔,嚼得嘴角发红:“我船上的木匠说,这些人是北边逃过来的。那边的王爷正在抓壮丁、抢粮食,跑慢一步就得掉脑袋。”
“逃难?”英格兰船长皱眉,“可这儿是贸易港,不是救济站。”
“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怕。”葡萄牙船长压低声音,“难民越多,说明内陆越乱。乱到连王爷们都顾不上港口秩序了。”
他们说话间,一队衣衫褴褛的印度男人被港口卫兵粗暴地推向空场。卫兵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矛尖离最近那人的喉咙只有寸许。被推搡的男人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怀里抱着的破旧包袱散开,几枚干裂的椰枣滚到英格兰船长脚边。男人抬头,眼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得渗血,却只发出嘶哑的“谢谢”,仿佛连求救的力气都已耗尽。
码头的另一端,一个裹着褪色纱丽的女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对着一艘刚靠岸的商船无声地流泪。她的纱丽下摆沾满泥点与血迹,怀里婴儿的脸色蜡黄,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几个本地搬运工从她身边绕过,脚步匆匆,生怕被这突如其来的“晦气”沾身。
“看见了吗?”荷兰大副用下巴点了点那女人,“昨天她还在岸边找水,今天就抱着孩子守船舷。再这样下去,港口的水井都不够分。”
英格兰船长沉默片刻,把望远镜折起,金属筒身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告诉水手,”他低声说,“货卸快些,补给多备淡水和干粮。我总觉得,这港口要变天了。”
太阳刚越过椰林顶,光线像一把钝刀劈在码头上。咸腥的潮风里突然混进一股腥甜——那是血的气味,从昨夜一直飘到现在。难民像潮水一样涌向栈桥:破头巾、裂纱丽、赤脚上沾着黑泥,怀里抱着只剩半口气的婴孩。他们扑通跪倒,额头抵着发烫的木板,嘴里呜啦呜啦喊着谁也听不懂的方言,却都做着同一个动作——双手合十,向每一个刚踏上岸的船长拼命摇晃。
英格兰船长皱着眉往后退半步,靴跟踩碎了一枚干裂的椰枣;荷兰大副把烟斗咬得咯咯响,眼睛却瞟向远处的卫兵;葡萄牙水手刚把缆绳抛给同伴,手还在半空,就被一声暴喝冻住——
“散开!退后!”
港口卫兵的嗓音像破锣砸在铁板上。二十余名红衣军卒持矛冲来,矛尖在阳光下闪成一排利齿。他们不由分说,用矛杆横推猛扫。最前排的一个老妇被杆头撞中胸口,整个人后仰摔进泥水里,婴孩从她怀里滚出去,啼哭只半声就被马蹄般的脚步淹没。
“再敢靠近船舷——立斩!”
卫队长拔刀出鞘,刀背敲在铁盾上“当”一声震耳。话音未落,另一队轻甲士兵已从侧翼包抄,长刀雪亮,像一条银蛇扑进人堆。一个青年难民刚站起身,想护住身后的母亲,刀光一闪,他的头颅高高飞起,血柱喷出三尺,溅在英格兰船长的白裤脚,像一朵骤然绽开的猩红牡丹。
尖叫、哭嚎、铁器碰撞,混成一锅沸腾的噪音。难民队伍瞬间溃散,却仍有几个胆大的汉子攥着破木棍回头。士兵没给他们第二次机会——矛尖斜挑,刀口横抹,每一次金属划过皮肉的闷响都伴着身体倒地的闷声。一个瘦小女孩被人群挤倒,刚想爬,就被靴底重重踏住后背;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从自己被踩断的肋骨间汩汩涌出。
“滚回你们的焦土!”
卫兵的咆哮压过所有哭喊。他们结成半圆,长矛如林,一步步把还活着的难民逼向港口外的荒地。每退一步,地上便多一滩血,多一具抽搐的躯体。海风卷起沙尘,把血迹吹成褐色斑点,像一张被随意涂抹的死亡地图。
英格兰船长终于把望远镜别回腰间,低声骂了一句母语里的粗话;荷兰大副把烟斗塞进兜里,掌心全是冷汗;葡萄牙水手别过脸,喉咙滚动,却什么也没吐出来。他们不需要听懂难民的语言,血与刀已经解释了一切——这座港口,一夜之间,成了活人的刑场。
薄雾未散的清晨,港口外的海面像一面磨亮的铜镜。
“伏波号”庞大的黑影在镜面上缓缓滑行,赤龙旗在桅顶猎猎作响。左右两艘护卫舰雁形展开,炮窗紧闭,却遮不住二十四磅炮的幽黑洞口——炮手已把火绳虚搭在火门上,只要一声令下,铅弹就能撕裂薄雾。
赵明站在定波号艉楼,单筒望远镜贴在眉心,目光越过雾帘,落在那支正缓缓驶入港口的汉国商船队上。帆布雪白,吃水线压得极低,显是满载。
“再近两百步,就进炮台射程了。”
副官低声提醒,手指在栏杆上敲出轻快的节拍,“要不要给他们打旗语,让他们贴左舷?免得被岸炮误会。”
赵明嘴角勾了勾,声音被海风压得很低:“让他们照正常航线进港。岸炮敢动,咱们就掀了他们的垛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码头隐约的刺刀反光,“告诉炮组,装双份霰弹。我们不必靠港,但谁要敢先动手,就让他们知道二十四磅的滋味。”
副官点头,回身向炮甲板打了个手势。铜炮轮在柚木甲板上发出轻微“咯吱”一声,像一头被唤醒的猛兽。
赵明重新举起望远镜,看着商船队桅杆上的赤龙旗一点点靠近码头,眼里没有紧张,只有一种猎人等待猎物踏入射程前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