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刚把港口的水面镀上一层淡金色,汉国商船的白帆逐一落下,铁锚“哐啷”砸进水里,激起细碎的银浪。船舷下,跳板“啪”地搭上码头,木箱、麻袋、粮袋被整齐码在栈桥边,像一排排待命的士兵。
土邦管家早已候在栈桥尽头。他身披孔雀蓝的绸袍,领口一圈金线,在朝阳里闪得晃眼。手中的乌木手杖轻点地面,发出“嗒嗒”的节奏。看见第一袋糙米被扛上肩,他立刻扬起下巴,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汉语吩咐:
“快!先搬粮,后点兵。”
身旁的士兵——赤红头巾、铜护腕——齐声应诺,脚步踏得木板“咚咚”作响。管家眯起眼,目光掠过每一袋粮袋,像在数一颗颗即将装填的炮弹。
他转身,对跟在后面的副手低声交代:
“告诉王爷,糙米五千石、面粉一千石、干肉三百桶,全数入库。今晚前要把粮仓堆到顶,缺一寸,军法伺候。”
副手领命而去。管家又抬眼望向港口外——远处营帐连绵,战鼓尚未擂响,但空气中已能嗅到铁锈与焦土的味道。
“打仗打的是肚子,”他喃喃,声音低得像在祈祷,“只要粮仓满,刀口就能挺得更久。”
说罢,他一挥杖,士兵们扛起粮袋,踩着整齐的步伐奔向城内。码头上的尘土被脚步扬起,像一层薄雾,把即将点燃的战火暂时掩在朦胧之中。
晨雾未散,港口却已像被烈日提前烤过。桅杆林立之间,一排削尖的木桩突兀地插在栈桥尽头的空地上,桩顶悬着十几颗人头——褐肤、乱发、圆睁的眼珠,血顺着脖颈滴落,在晨风里拉出细长的红线。第一滴血砸在木板上,“嗒”的一声轻响,却像铁钉敲进每个汉国商人的耳鼓。
“呕——”
最年轻的那名绸衫商客猛地转身,扶着缆桩干呕,酸水混着胆汁溅在脚边。他脸色煞白,手里攥的账本被指甲掐出一道月牙形的折痕。旁边的老行商拍了拍他的背,递上一块槟榔,声音压得极低:“忍着,别让他们看笑话。挂脑袋是给我们看的,也是给所有人看的——南方邦已经杀红了眼。”
“杀红了眼才好。”另一名背着算盘的中年商人眯起眼,目光掠过那些仍在滴血的首级,像在估算重量,“血越红,粮价越涨,铁价越涨。咱们这一船糙米,原本只值三百两,现在能喊到五百。”
“五百?”年轻商客用袖子抹嘴,声音发颤,“可那是人命……”
“人命?”老行商冷笑,指了指远处正在搬运粮袋的赤膊兵卒,“看见没?那些人背的麻袋,一袋能换一条命。王爷们不怕死人,只怕没粮。咱们只要把粮、铁、火绳枪按时送到,银子就进舱。”
中年商人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像是在给血腥味配节奏:“火绳枪也是,王爷急缺,一条敢开价十二两。咱们手里这批,原本十两就肯卖,现在?十五两起步,爱要不要。”
年轻商客抬头望向港口外——薄雾里,赤龙旗在桅杆上猎猎作响,两艘护卫舰的侧影若隐若现,炮口虽掩,却像两只沉睡的猛虎。他心里忽然有了底气,声音也稳了:“有咱们自己的军舰守着,他们还敢赖账不成?大不了多跑两趟,把货全换成银子。”
老行商点头,目光穿过晨雾,落在更远处的仓库。那里,新到的铁锭堆成小山,十二磅炮的炮身闪着冷光。他轻声补了一句:“记住,王爷们缺的不是命,是命换来的粮和铁。咱们卖的不是货,是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晨风卷过,血腥味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年轻的商客深吸一口气,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却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抬头再看那些滴血的首级,忽然觉得它们不再是恐怖的象征,而是一面血红的招牌——上面写着:
“战争必需品,高价收购,现银不赊。”
赵明立在“定波号”艉楼,手肘撑在栏杆上,指节一下一下敲着冰凉的柚木。海风裹着血腥与焦糊味扑面而来,他却像品酒似的深吸一口,目光扫过港口里密密麻麻的帆影——红的、蓝的、白的,像一群闻到血腥的鲨鱼,正缓缓收紧包围圈。
“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连瑞典旗都挂出来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揉碎,散在翻滚的浪头里。
“吃独食?”
他嗤笑一声,像是在回答自己。
“谁吃得下?第二舰队守着马六海峡,那是咽喉;第一舰队在夷州,盯着整个东南亚;第三舰队还得守大洋洲本土;第四舰队八字刚起头,目标是去欧洲跑远洋贸易——”
他抬起手,五指张开,又缓缓合拢,像在掂量无形的筹码。
“咱们手里就这几条船、上百门炮,真要把印度内陆搅成一锅粥,人手不够,补给线太长,到头来反被这群西洋鲨鱼分尸。”
赵明眯眼望向更远的暗红色天际,那里硝烟还未散尽。
“所以,”他指尖轻敲栏杆,节奏像远处的鼓点,“让他们抢,让他们咬。咱们只要守住航道、卡住港口,收过路费、卖军火,银子照样往舱里滚。至于谁坐王座、谁掉脑袋——”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那是印度人的事,也是西洋人的赌局。我们?只负责把筹码换成金子。”
甲板上,晨风卷着焦糊与血腥,吹得人喉咙发涩。
“都看见了,”为首的汉国商客把望远镜啪地合上,声音压得极低,“码头挂人头、难民成群,连井水都漂着血丝——这地方再待一夜,货舱怕要改牢房。”
旁边的中年账房把算盘珠拨得噼啪响,像在算一笔看不见的账:“本地米价翻了两番,淡水被军管,一粒胡椒都掺着血。补给的银子,够我们在马六甲买一倍补给品。”
年轻的副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颤:“可西洋补给站远一百里,还得多掏一成过路费。”
“一成?”老行商冷笑,用脚尖踢了踢甲板,“一成买条命,值。”
众人对视一眼,无需再议。货舱里的茶叶、生丝、瓷器被迅速抬上陆地交易完毕后,搬回来的银箱落舱发出闷响。水手们解开缆绳,铁锚哗啦出水,帆索一拉,白帆鼓胀得像急于逃离的巨鸟。
船身缓缓离岸,印度港口的哭嚎与火光被抛在后头。海风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一句低低的共识——
“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银子买得到水,买不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