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慢慢浸进西边的海面,水天交界处拉起一道橘红的缎带。第一舰队的十二艘战舰排成两列纵队,正以经济航速返航。最前排的旗舰“平远”号三级风帆战列舰率先降下战斗旗,主桅顶端的汉国赤龙商旗被余晖镀上一层金边,在海风里猎猎作响。
舰桥之上,第一舰队司令周海手扶栏杆,袖口被风鼓得猎猎作响。副官陈勇踩着稳重的步伐走上前,递上一份墨迹未干的调度手令:“司令,总部回电:同意拆分方案。南分队以‘平远’号为旗舰,北分队以‘定远’号为旗舰。各配六艘护卫舰、一艘三级战列舰;弹药、淡煤、伙食三日补齐。”
周海扫了一眼,把命令折成两折塞进胸袋,抬眼望向远处的港口灯塔——灯光像一柄倒悬的银剑,正一点点割开暮色。
陈勇压低声音:“司令,真要拆?咱们北上不足,可南下有余。真要打,怕是啃不动倭国长崎,也吓不住吕宋的西班牙佬。”
周海笑了笑,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上头说了,眼下‘防御有余,进攻不足’,就先守好家门口。夷州省是咱们的贸易口,也是汉国的北大门。门口稳了,大后方的蒸汽机、纺织厂、甘蔗园才能日夜冒烟。”
他说着抬手一指,“看,南分队该转向了。”
号角声“呜——”地拖长,旗语兵在主桅横桁上打出“单列缓行”的信号。六艘护卫舰依次向左偏舵,船腹划开的水弧在落日里闪成碎金。旗舰“平远”号最后收拢前帆,巨大的船体像一条沉静的黑鲸,侧过身子挤进港口主航道。
“平远”号侧舷放下舷梯,铜梯级被踩得叮当响。
水手长第一个跳上码头,回身高喊:“南分队全员到齐——无战损!无伤亡!”
周海和陈勇已经换乘小艇靠岸。两人踩着湿滑的踏板,一前一后走上石堤。
陈勇回头望了一眼正在降帆的“定远”号,低声嘟囔:“六护一战的配置……东南亚那些小邦见了,也得掂量掂量。”
周海拍拍他的肩:“掂量就好。咱们现在不求开疆拓土,只求把夷州省守成铁桶。铁桶够结实,蒸汽的汽笛就能天天响到深夜。”
最后一缕夕阳落在两人身后的海面,像给整支南分队披上一件暗红战袍。远处,北分队的桅杆已隐入暮色,像另一行沉默的剪影,沿着台湾海峡北上的航线,缓缓驶向未知的夜。
月色像一把冷冽的刀,轻轻削开乌云,把银光倾泻在港内。
石砌的司令部小楼只亮着一盏鲸油灯,昏黄的光在窗棂上剪出周海挺拔的剪影。
他刚把最后一摞文件合上——《南分队弹药消耗表》《淡水补给计划》《下月巡航路线示意图》——墨迹未干,墨迹旁却已被他用红笔圈出三个小点:
周海伸指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明早六点,先巡火药库,再签补给单。”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锚链落水的闷响,给自己定了航向。
随后,他推开窗。
夜风裹着潮腥扑面而来,带着一点新涂桐油的味道。
港池里,南分队七艘战舰静静地列成弧线,桅杆如林,缆影纵横。
最外侧,三级风帆战列舰“定远”号高高耸立,双层炮窗在月光里排成整齐的黑色方格,每一格都暗藏着一门二十四磅长炮。
粗大的锚链从船艏垂下,在水面投下一道笔直的银线,像把港口与战舰牢牢钉在一起。
周海倚窗,手掌抚过冰凉的石墙,指尖沾了一点夜露。
他喃喃出声,声音轻到只有风能听见:
“只要桅灯不灭,谁敢伸手,就炸碎他的爪子。”
一句一句,像把心里所有的不安都系在缆桩上。
说完,他深吸一口带盐味的空气,合上窗扇。
灯火晃了一下,影子在墙上拉长、聚拢,最终归于寂静。
夜已二更,迎宾馆二楼客房只点一盏青瓷座灯,灯芯剪得短,火苗便显得瘦长,像一根随时会断的思绪。窗棂半掩,海风透进来,带着潮湿的咸味,也带着远处夜市未散的油烟与椰香。熊文灿独坐案前,身上只披一件单布长衫,领口敞开,露出锁骨处被海风吹得微红的皮肤。案上摊着两页空白公文纸,一方砚台里的墨早已凝出薄薄一层皮,他却迟迟未提笔。
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轮廓起伏,像一座孤岛。他盯着自己晃动的影子,心里却翻涌着另一片更黑的海——福建的海。
“买粮……”
他低声吐出这两个字,像咬破一枚苦胆。
“买得再多,又有何用?”
仿佛为了印证,他脑海里自动铺开一幅画面:福州南台码头,粮船尚未靠岸,一群穿绸缎的“官亲”已摇着折扇等在跳板旁;船舱里一袋袋糙米刚起吊,就被贴上“某府”“某道”的封条。再过三日,这些封条会在城内黑市出现,米价却比官价高出三成。
“买多少,他们吞多少。”
熊文灿的指节在案上敲出轻响,指背青筋凸起,像要挣破皮肤。
“最后饿死的,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
他猛地收拢五指,指节发白,仿佛要把那幅画面捏碎。
灯芯“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火舌蹿高,照出他眼底压抑的怒色。
“同僚?哼,一群饿狼披了官袍。”
怒色很快又沉下去,变成更深的无奈。
他松开拳头,手掌覆在冰凉的案沿,像覆在一块无法温暖的铁。
“可倭寇呢?”
声音更低,几乎带着潮气。
“他们趁灾打劫,抢人、抢粮、抢船,比狼还狠。”
窗外,一阵夜巡的更鼓隐约传来,鼓点短促,像提醒他时间所剩无几。
熊文灿抬眼,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映在窗玻璃上,与远处黑沉沉的海面重叠。
“若再让倭寇坐大,福建沿岸便永无宁日……粮船再多,也填不平烧杀后的废墟。”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海风扑在脸上,带着微凉的快意,也带着盐粒的粗粝。
“明日一早,再去寻张志远。”
声音轻,却像铁锚落底,带着决绝。
“联合剿倭,哪怕只是让汉国的战舰在闽江口巡弋几圈,也能吓退那群豺狗。”
说完这句,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仿佛已经预见同僚们听到“联汉剿倭”时的惊恐与阻挠——
“他们怕的不是倭寇,是汉国兵舰进了闽江口,挡了他们的私船,断了他们的黑银。”
灯芯忽地一矮,火苗颤抖,像也被这无声的愤怒惊扰。
熊文灿伸手护住灯罩,火光在他掌心里稳住,映出一张疲惫却仍未放弃的脸。
“罢了,先睡吧。明日太阳升起来,总还得有人去堵枪眼。”
他转身,衣摆扫过案角,带起一阵微风,吹得那两页空白公文纸轻轻翻动,像两只徒劳扑扇的白蛾,最终又归于静止。
(回家过国庆,结果被自己老爹开车,坐副驾驶,开着作者的小车车,撞车了,他们都没事,作者右腿负伤了,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