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斜挂在乌云缝隙里,光色惨白,像一柄钝刀割过破城的轮廓。海风裹挟着潮腥与腐烂稻草的味道,掠过墙头,吹得城垛上那面碎成布条的“明”字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坠下来,与尘土同眠。
城墙年久失修,砖缝里长出半人高的野蒿,夜露一压,便簌簌地倒伏。几处垛口干脆塌成了豁牙,露出黑黝黝的城内——那里没有灯火,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纸透着暗红,像将熄未熄的炭。
五名军户拖着步子,在墙头来回蹭动。他们的鸳鸯战袄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补丁摞补丁,油亮发黑;铁盔凹了半边,用麻绳胡乱拴着,一走一晃。长矛的木柄被汗水浸得发软,矛尖锈迹斑斑,像一截枯枝。最年长的那位打了个哈欠,露出缺了门牙的嘴,含糊地抱怨:
“又是亥时轮哨……上月欠的粮还没发,今夜连粥汤都没得喝。”
旁边的年轻军户把矛当拐杖,有气无力地接话:“忍忍吧,听说县里的主簿把军粮折了银子,拿去给县太爷的小舅子做寿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枭般的低笑从墙根下传来,转瞬又被风吹散。城外,黑影如潮水般贴着地面涌动——倭贼弓手伏在蒿草与乱石之间,每张脸都抹了黑泥,只露出一双双闪着磷火的眼睛。为首之人抬手,五指张开,再缓缓收拢,像掐住无形的咽喉。
“嗖——”
第一支箭离弦,尾羽划破夜气,发出极细的啸声。
紧接着,五支、十支……箭雨贴着墙垛飞掠,发出短促而密集的“噗噗”声。
最年长的军户刚把哈欠打完一半,箭镞已贯入喉结。他瞪大眼,双手本能地抓住箭杆,鲜血顺着指缝喷涌,溅在残破的旗面上。身体像破麻袋一样向后仰,矛杆“当啷”坠地,在墙砖上弹出几道火星。
年轻的军户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第二支箭已穿透他的太阳穴,带着碎发和血珠钉进身后的夯土。他双膝一软,扑在垛口,头盔滚落,骨碌碌掉进护城壕,发出空洞的回响。
余下的三人这才惊醒,慌乱中举起长矛,却见墙下黑影如潮,箭矢如蝗。第三个人试图张口示警,一支箭精准地封住了他的声音;第四人刚摸到腰间的铜锣,箭矢已从锁骨下穿出,锣槌脱手,砸在脚背,却发不出半点动静。
最后一名军户踉跄后退,脚后跟绊在松动的砖缝,整个人仰面栽下城墙。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看见月亮像被血糊住,随即“砰”地一声闷响,世界归于黑暗。
城外,蒿草间传来压低的倭语嬉笑:
“城头无鼓、无锣、无火把,连狗都不吠——明军果然烂透了。”
夜风继续吹,野草起伏,像无数细小的黑浪。残破的旗帜在墙头轻轻摇晃,旗角拂过血洼,发出“嗒嗒”的轻响,仿佛在为这座无人守备的孤城,提前敲响丧钟。
夜幕像一池被搅浑的墨汁,乌云低垂,连残月都被掩得只剩一圈惨白的光晕。城墙下,蒿草与乱石之间,几十条黑影贴着地面蠕动,仿佛一群嗅到腐肉的夜狼。他们行动迅捷而有序,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沙土上,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为首的倭贼头子一抬手,整支队伍瞬间静止。他从背后解下一张强弩,弩身用鲸骨制成,涂了黑漆,在暗夜里连轮廓都几乎看不见。他单膝跪地,抬弩、扣弦、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嗖——”第一支带钩的弩箭划破空气,尾羽震颤,精准地钉进城墙砖缝。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弩弦的嗡鸣连成一片,像低沉的鼓点。每一根绳索都经过浸油处理,既坚韧又不易被割断,钩子为三爪铁锚,倒刺深深咬住砖石,仿佛饥饿的兽牙。
“拉!”头子低喝。几名倭贼同时抓住绳索,身体后仰,脚跟蹬进泥土,肌肉在夜行衣下绷紧如铁。绳索瞬间绷直,发出“咯吱”一声闷响,砖屑簌簌落下。确认牢固后,他们迅速从腰间抽出短刀,反咬在口中,腾出双手开始攀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训练有素的蜘蛛,贴着城墙无声上升。
与此同时,另一队倭贼火枪手已半蹲于十步开外。他们手中的火绳枪是南蛮式样,枪管黝黑,火绳在药池旁“嗤嗤”冒着火星。枪口稳稳对准城垛,只要有人影出现,便是一排齐射。装药手跪在一旁,用牛角筒精准地分装火药和铅丸,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每完成一次装填,便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珠,汗水混着黑火药,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污痕。
城墙之上,本应巡逻的军户早已不见踪影。垛口处,几面破旗在风中无力地摇曳,旗角拂过空荡的走道,发出“扑扑”的声响,像是在嘲笑这座城池的空虚。一名倭贼在攀爬间隙抬头,目光扫过那面残破的“明”字旗,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他低声用倭语嘟囔了一句,旁边的同伴立刻发出短促的嗤笑,仿佛在说:这就是大明的“铜墙铁壁”?
城根下,最后一名倭贼抓住绳索,回头望了一眼远处漆黑的城镇。灯火稀稀拉拉,像将熄未熄的鬼火。他想起线人传来的消息——县太爷的小舅子刚用军饷修了座新宅子,而守城的百户长正忙着给自家商船装货,根本无暇顾及防务。贪婪的官员、空荡的武库、锈蚀的刀枪……这一切,都成了他们今夜最好的掩护。
“上!”头子再次低喝。几十道黑影同时发力,绳索在砖墙上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毒蛇滑过草丛。火光映出他们眼中的贪婪与兴奋,也映出这座城池的脆弱与衰朽。城墙之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卷着沙土,在空荡荡的走道里打着旋,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劫掠吹响无声的号角。
月光被乌云撕得支离破碎,只余几缕惨白照在城堞之上。百余名倭贼贴着墙头疾跑,铁底草鞋踏在血泊里,发出“咯吱咯吱”的黏腻声。最先翻过垛口的几人蹲身查看——三具大明军户横陈在地:一个仍圆睁着眼,箭杆从颈侧贯穿;另一个双手紧攥断矛,矛尖却指向夜空,仿佛至死都没找到该刺的敌人;最后那个年轻军户半张着嘴,血沫在唇边已凝成黑块。
“呸!明狗。”
一名倭贼抬脚踹在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靴跟碾过鼻梁,发出软骨碎裂的轻响。
“连火把都没点,也敢叫‘防’?”
另一人嗤笑着,用倭刀挑起那面残破的“明”字旗,随手一抖,旗布“哗啦”裂成两半,被海风卷下城头,像一张送葬的纸钱。
领头的小头目把刀往肩后一扛,低声喝道:“别磨蹭!开城门!”
声音像石子滚过铁皮,短促而冷。
倭贼们立刻收声,排成两列,沿着马道俯冲。铁甲叶片在奔跑中“叮当”碰撞,却无人敢发出多余响动——他们清楚,任何迟滞都可能惊动城内尚未溃散的守兵。
城墙上每隔二十步便有一盏风灯,灯油早已见底,火苗奄奄一息。昏黄光影下,黑影们像潮水掠过石缝,刀锋偶尔反射出一线冷电。跑过拐角时,一名倭贼脚下一滑,踩到一滩未干的血,险些摔倒。他低声咒骂,顺手把刀尖刺进尸体背心,借力稳住身形,又拔刀继续前冲。血珠顺着刀槽甩出,在青灰墙砖上画出断续的红线。
前方城门楼越来越近,门洞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口。门后,铁闩粗如儿臂,闩头被铁链缠了三匝,锁孔里还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两名留守的老军缩在门楼下打盹,怀里抱着长矛,矛尖却对着地面,鼾声此起彼伏。
倭贼头目抬手,队伍瞬间收住。
他回头,用两根手指比了个“抹”的手势。
四名轻装弓手猫腰上前,弩机轻响,四支短矢无声地钉进老军喉咙。鼾声戛然而止,只剩血泡“咕噜”破裂。
弓手退后,两名壮汉抡起斧柄,对准锁头狠砸——
“铛!铛!铛!”三声闷响,铁锁碎裂,铁闩被抽出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的呻吟中缓缓张开一道黑缝,城外等候的大队倭贼火把连成一条蠕动的火龙。
门轴转动的回声,像这座城池最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