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匹浸了墨的绸子,从桅杆顶端一直铺到海平线。
陈勇踩着潮声走来,靴底在湿木板上“嗒嗒”作响。
“司令,天还没亮,是不是等日出再上岸?”
李强回头,脸色被桅灯映得半明半暗。
“好,让弟兄们先歇。守夜的照常,其余人睡觉。养足精神,天亮再动。”
他抬手示意,号令手立刻举起蒙着红绸的提灯,朝后方摇晃三次。
远处的福船灯火也回了两短一长,表示收到。
风掠过残桅,带来焦木与血腥的余味。
海面黑得像铁,偶尔涌起的浪头碎成银白,又迅速沉入暗处。
“夜里冷,让炮手把火绳收好,别走火。”
李强补一句,声音低得只够身边人听见。
陈勇点头,转身去传令,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甲板安静下来,只剩守夜士兵的脚步轻响。
月亮躲在云后,星光稀疏,像打碎的盐粒撒在天幕。
船与船之间,黑影起伏,像一群沉默的猎犬,静待黎明。
沙洲深处,潮声被沙丘割得零碎,夜风卷着焦糊与血腥的气味,在残破帐篷间来回冲撞。倭贼头目盘腿坐在一块翻倒的盐包上,铁甲半卸,胸前的护心镜映着远处的火光,像一块烧红的铁。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沙粒与血迹混成泥浆,从指缝间滴落。
“船完了。”他声音低哑,却压不住颤抖,“板屋船沉了五艘,剩下的都在漏水,天亮前就得全沉。”
旁边,一个瘦小的倭贼抱着膝盖,牙关打战,眼泪顺着鼻梁滑进嘴角:“那我们怎么回去?没有船,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他的话被夜风吹散,像破布条一样飘走。
头目抬手给了那人一巴掌,声音清脆,却没能止住周围的抽泣。更多的人缩在阴影里,像被雷劈过的鹌鹑,全身抖个不停。有人低声念叨母亲的名字,有人把刀抱在怀里,刀背却贴着自己的脖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割下去。
“哭什么!”另一名小头目猛地站起,踢翻了地上的水罐,仅剩的半罐清水洒在沙里,瞬间被吸干,“想活命的就跟我回去!营地里还有干粮、还有酒,还有几桶淡水。趁明狗没上岸,我们摸回去,能搬多少算多少!”
他的声音像刀子,划破了恐惧的幕布。七八个胆大的喽啰对视一眼,纷纷抽出短刀,刀身在月光下泛起寒光。他们脱下木屐,赤脚踩在沙上,悄无声息地向营地边缘摸去。沙丘起伏,像一张巨大的兽皮,每一步都可能踩到隐藏的危机。风卷起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却没人敢停下。
营地外围,几顶未烧毁的帐篷还立着,里面堆着成袋的糙米和腌鱼。胆大的小头目挥手示意,喽啰们猫腰钻进去,把袋子扛在肩上。有人摸到一罐清酒,咕咚灌了一口,却被呛得直咳,又赶紧捂住嘴,生怕引来远处的炮火。
“快!拿完就走!”小头目低声催促,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他们像一群夜行的老鼠,在废墟与火光间穿梭,把能带走的都塞进怀里。一个喽啰不小心踩到一块碎木,发出“喀啦”一声脆响,所有人瞬间僵住,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碎夜色。
远处,炮声停了片刻,又突然响起,像死神的脚步,一步步逼近。胆大的队伍不敢再耽搁,扛起战利品,沿着沙丘的阴影往回跑。沙粒在脚下打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没人敢回头。他们知道,只要慢一步,下一颗炮弹就会落在自己身上。
回到沙丘深处,头目接过递来的水袋,仰头灌了一口,水珠顺着下巴滴在铁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仍在发抖的同伴,声音低沉却坚定:“明天,要么抢到船,要么抢到命。现在,都给我闭上嘴,等天亮。”
夜更深了,沙洲上的风带着血腥味,吹过每个人的脸。火光在远处摇曳,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而黑暗中的倭贼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即将到来的黎明。
天色刚亮,海雾像一层被撕开的纱,灰白的光从东方缓缓泻下。沙洲外,浪潮一层接一层拍击礁石,发出低沉的鼓点。明汉联军的船队已逼近到离岸不足三百米的地方——十二艘大明福船吃水更浅,领头那艘几乎冲到百米线,赤日旗在桅顶猎猎作响,船头劈开的浪花像一把把白刃。三艘汉国战舰则因吨位大、吃水深,停在两百米外的暗蓝水域,舰影在薄雾里若隐若现,像三座沉默的礁石。
甲板上,李强把望远镜扣回胸前,海风刮得披风猎猎。他拍了拍陈勇的肩,压低嗓音:“记住,别冲太快。上岸后先稳阵列,真要撞见倭贼,让大明水师先顶——他们惦记滩头财物,比我们急。”陈勇咧嘴一笑,把燧发枪往背后一紧:“明白。弟兄们知道轻重。”
三条战舰侧舷同时放下吊艇:粗麻绳滑过滑轮,发出“吱呀”声;十二条长舢板依次落水,溅起碎银般的浪花。两百名战士分乘其上,船桨统一漆成暗绿,在晨光里像一排排整齐的竹篙。每条舢板十几号人,前排蹲、后排立,桨叶同时插入海水,划水声整齐而低沉——“哗——哗——”,节奏与心跳重合。领头舢板的桨手长一声低喝:“齐桨!”桨面齐齐没入水中,再一齐扬起,水珠在阳光下碎成万点金星。
离岸越近,海水由深蓝变成青绿,礁石与细沙清晰可见。福船已率先放下跳板,明军水兵赤足踩上湿沙,铁甲与兵刃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陈勇回头望一眼后方的战舰,舰艏炮口仍低垂,像三双冷静的眼睛,随时提供火力支援。他举手示意,桨手们加大频率,舢板破浪疾行,船头溅起的白沫扑在战士们的绑腿与靴面上,冰凉而带着咸涩。
百米、五十米、二十米……沙洲的轮廓在晨雾里逐渐清晰:烧焦的板屋船残骸横陈滩头,残桅斜指天空;倭贼昨夜匆忙遗弃的破箱、散粮、碎布被潮水推上岸边,像一片狼藉的祭坛。陈勇压低声音:“稳住,准备接敌。”桨叶最后一次齐落,舢板底擦过浅滩细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两百名战士几乎同时起身,燧发枪抵肩,刀出鞘,靴跟踏水,溅起细碎的银沙,像一道沉默的暗潮,向沙洲深处缓缓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