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坡背后,倭贼的破旗在风里颤动,像一张被撕烂的鬼脸。陈勇把军刀插进湿沙,眉心皱成川字:手下两百条枪,要在三百步宽的沙丘上兜住残敌,显然捉襟见肘;一旦散开,对方若从缺口反扑,火枪在近身混战里就失了优势。更糟的是,他已听见倭贼在坡后挖土垒障,显然准备凭险固守。陈勇咬了咬牙,刚想让传令兵回舰请求炮火延伸,忽听身后脚步杂沓,皮鞭划破空气的脆响“啪”地炸开。
“都给老子站直!”一声暴喝压过潮声。陈勇回头,只见一名大明参将提着马鞭,靴跟踏得沙粒四溅。他身后,原本哄抢财物的兵丁被鞭梢赶得连滚带爬,乱哄哄聚成方阵。参将脸色铁青,鞭梢指向坡顶:“谁再后退一步,军法伺候!”
陈勇迎上去,压低嗓门道:“将军来得正好。我人手不足,怕兜不住口子。”参将甩了甩鞭子,冷笑一声:“兜不住?老子这五百号人可不是来看热闹的!”他回头冲部下吼:“火铳手三列,长枪两列——给老子顶到坡腰去!谁敢抢东西,先问鞭子答不答应!”
兵丁们被鞭子抽得不敢抬头,只得把拾来的碎银塞进腰带,端起火绳枪。参将又朝陈勇眨眨眼:“你的人只管压阵,近战交给我们。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省得弟兄们白挨刀。”陈勇心里松了半口气,拱手道:“那便劳烦将军把左翼钉死,我率火枪封正面,等高浪一起,咱们压过去。”
鞭梢在空中再炸一记脆响,五百名明军踏着鼓点般的步伐涌上坡腰。陈勇望着他们背影,低声对身旁副手道:“告诉炮组,把火绳留长半寸——真要近战,先轰一轮再收网。”副手应诺而去,沙坡上的硝烟再次被潮水卷起,像一层灰白的幕布,把即将上演的刀与火遮得若隐若现。
薄雾未散,朝阳把沙洲镀成一片冷金色。左侧,大明士兵排成一道缓慢推进的铜墙:最前排刀盾手半蹲,藤牌贴肩,刀背反扣在盾沿,沙粒被靴底碾出细碎的“沙沙”声;第二排长矛斜指天空,矛尖在晨光里排成一条锋利的银线;再往后,弓手与火铳兵交错站立,弓弦半张,火绳微颤,像一排蓄势待发的琴弦。整个左翼以半月形包抄,脚步虽缓,却步步带起尘烟,仿佛一把张开的铁钳,缓缓收紧沙坡的咽喉。
陈勇率汉国海军居中突前,两百支燧发枪横成一道黑亮的栅栏。枪托抵肩,枪口微抬,火石夹在指缝,却无人击发。海风掠过枪口,带走一缕缕火药味,也带走士兵们鼻息里的白雾。陈勇单膝跪在湿沙上,左手五指张开贴地,右手举刀,刀尖指向沙坡脊线——那里,几丛枯草突然晃动,一张沾满灰土的脸探出来,只露出一瞬,便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紧接着,第二颗脑袋、第三颗脑袋接连冒起又消失,像被惊动的地鼠。
“稳住!”陈勇低喝,声音压到只有左右三步能听见。两百支燧发枪同时“咔哒”一声扳起击铁,金属的脆响连成一片,惊得坡后枯草簌簌抖动。沙坡顶端的倭贼显然听见了,几支长矛慌慌张张探出缺口,又立刻缩回,矛尖在阳光下闪了一闪,便再无声息。空气仿佛被突然拧紧,只剩潮声在背后低低咆哮。
左翼的大明盾墙继续逼近。刀盾手每踏一步,盾牌便与沙地轻碰,发出“咚、咚”的闷响,像鼓点敲在倭贼的心口;长矛随后跟进,矛杆擦过盾牌边缘,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一条巨蟒在沙上游走。弓手在盾墙后压低身体,箭镞指向坡顶,火铳兵把火绳吹得微亮,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被海风撕碎。整个左翼像一把缓慢合拢的铁钳,钳口离沙坡脊线已不足三十步。
陈勇眯起眼,看见坡后扬起的尘土里,隐约有人影晃动,却再没人敢探头。他缓缓举起刀,刀锋反射出一道冷光,像给沙坡顶部划下一道无形的死亡线。两百支燧发枪随之抬起,枪口排成一条沉默的锯齿,对准那条线。沙坡后的倭贼终于安静下来,连枯草都不再摇动,仿佛整片坡脊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按住。潮声、风声、心跳声,在这一刻汇成同一根绷紧的弦,只待下一道指令,便会铮然断裂。
沙坡顶端,晨风卷着焦糊与血腥的气味,像无形的鞭子抽在人脸上。几名倭贼头目并排而立,褪了色的赤日头巾在风中猎猎,仿佛垂死挣扎的火焰。为首的大名一把扯掉披风,露出满是刀疤的胸膛,双手紧握的倭刀映出冷冽晨光。他回头,目光扫过身后,声音嘶哑却带着癫狂的决绝:“今日若退一步,明日便无葬身之地!诸君——随我斩出一条活路!”
“斩!”回应像撕裂喉咙的咆哮,几百余名倭贼齐刷刷站起。长刀出鞘,寒光连成一片;铁矛、短枪、甚至削尖的船桨,都被高高举起。有人把最后半壶清酒浇在刀身,酒水顺着刃口滴落,与沙粒混成暗红。一个独眼头目把刀背在臂上蹭出火花,咧嘴狞笑:“老子杀过的人够堆一座小山,再加这些明狗也不嫌多!”
最前排的小个子倭贼把火绳枪横在胸前,牙齿咬得咯吱响:“打完这一仗,回倭国买田娶媳妇!”旁边壮汉抡起铁棒,棒头还沾着昨夜未干的血:“买田?先买口棺材给他们!”粗野的笑声尚未落地,便被大名一声暴喝截断:“冲!”
刹那间,沙坡仿佛炸开一道黑浪。倭贼们俯身疾冲,木屐踏沙发出密集的“噗噗”声,像骤雨砸在鼓面。刀锋在朝阳下闪成一道流动的银线,矛尖斜指,带着破空的尖啸。有人边跑边用倭语嘶吼:“杀光他们!一个不留!”声音被风撕碎,又像利刃刮过众人耳膜。
坡脚处,一名老倭贼把仅剩的两枚手里剑咬在齿间,双手各执一把短刀,眼中布满血丝:“老子活够了,拉几个陪葬!”他身旁的少年兵把布条缠紧手腕,短弓拉成满月,箭镞滴着晨露:“我要让他们知道,倭国的箭也能穿心!”
尘土飞扬,杀声震天。沙粒被靴底碾得四溅,像细小的火星。倭贼的阵列在冲锋中逐渐拉开,刀盾手在前,火铳手居中,长矛与铁棒垫后,像一柄参差不齐却锋锐无比的巨斧,直劈向坡下明汉联军的铁墙。大名冲在最前,刀尖指天,嘶吼声压过浪潮:“今日,要么斩敌首,要么斩我头!”
回应他的,是几百多道凶狠的目光与同样凶狠的咆哮。沙坡震颤,杀意如潮,仿佛连晨光都被这凶戾之气逼得黯淡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