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坡顶部,硝烟尚未散尽,晨光斜照,把满地残肢与血泊镀成刺眼的金红。十几名倭贼赤着脚,踩着同伴的尸骸,一步一步踩得血水四溅。他们高举双手,指节因恐惧而发白,木屐早不知丢在何处,脚底被碎骨与弹片割得血肉模糊,却不敢停。每走一步,便有暗红的脚印烙在沙上,像一串迟到的悔罪符。风卷过,焦糊的皮肉味与潮腥混在一起,熏得人喉咙发涩。
坡下,大明火铳手把枪托拄在沙里,枪口仍冒着袅袅白烟。有人往掌心啐了一口,用袖口擦去脸上的黑灰,嗤笑着:“昨儿夜里还嚷嚷要杀光咱们,现在倒乖得像鹌鹑。”旁边一名年轻兵丁踢了踢脚边倭刀,刀刃卷口,血迹已凝成黑痂,“留他们狗命做甚?一刀一个干净!”老兵瞪他一眼:“上头要活的,别废话。”声音沙哑,却掩不住劫后余生的轻松。
陈勇抬手示意,汉国海军的燧发枪“哗”地垂下,枪机仍烫手,白汽从药池里丝丝冒出。他呼出一口长气,像把压在胸口的巨石吐掉,低声道:“都结束了,打扫战场。”几名海军战士把枪背到身后,靴跟并拢,动作整齐得像训练时那样。一名上等兵望着满坡尸体,皱眉嘟囔:“这些倭子,临死还踩着自己人往上冲,真是疯了。”旁边同伴耸耸肩:“疯不疯,反正现在都是肉泥。”
几名大明刀盾手跑上坡来,铁盾在晨光里闪出寒光。他们绕过尚在抽搐的残躯,动作利落地用麻绳把投降者反绑。一个倭贼被按跪在沙上,脸贴地面,粗糙的沙粒磨破他的额头,血珠顺着眉骨滚进眼里,他却连眨眼都不敢。另一名倭贼被拖过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血洼,黏稠的血浆糊满半张脸,他木然地咧了咧嘴,像哭又像笑,却发不出声音。
坡顶,风忽然大了,卷起碎布与灰烬,吹得残旗猎猎作响。尸体横陈,有的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手指抠进沙里;有的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对着苍穹。血已渗入沙层,暗红发黑,像给整座沙坡刷了一层永不褪色的漆。陈勇站在坡脊,目光扫过死寂的战场,喉咙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极轻的话:“把俘虏押下去,让兄弟们收尸。”声音散在风里,像一声迟到的叹息。
焦黑的沙坡像一张被撕烂的兽皮,尸体横陈,断肢与碎木、破旗缠在一起,血已凝成乌黑的壳。陈勇踩着这层硬痂,军靴碾过的地方发出脆裂的碎响。空气里混着火药、焦肉与潮腥,每一次呼吸都像把刀片拉进肺里。
尸体堆里,一只手突然从暗红的黏泥中伸出,五指痉挛,指甲缝里塞满沙粒与血块。那名倭贼胸口被铅弹掀开碗口大的洞,肺叶随着急促喘息鼓出碎肉,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看见陈勇的靴尖,眼里迸出最后一丝光亮,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手指拼命抓向军刀鞘,却连刀鞘的铜扣都碰不到。
陈勇停步,目光掠过那只手,平静得像在看一块礁石。他侧头,对身旁的上等兵低声道:“药留给咱们自己人。”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潮声。上等兵点头,拔出刺刀,刀身在日光下闪出冷白。两名战士上前,一左一右踩住倭贼的肩膀,上等兵屈膝,刀尖对准锁骨下方,手腕一送——“噗”,刀锋穿透胸腔,直钉进沙里。倭贼的瞳孔骤然放大,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抽气,随即像被抽掉骨头的皮囊,软塌塌地瘫回尸堆。血从刀槽喷出,溅在战士的绑腿上,顺着帆布滴落,瞬间被沙吸干。
不远处,另一具尸体的手指还在抽搐。战士没有多余的停顿,刺刀从眼眶贯入,轻轻一拧,世界便归于寂静。每一次刀落,都伴随一声闷响,像锤钉子,又像戳破水泡,干脆、利落、不带怜悯。陈勇背着手,目光扫过整片沙坡,看着刺刀一次次举起又落下,看着血珠在阳光下迸溅成细小的红雾。他想起昨夜滩头被倭贼砍断胳膊的渔民、被火铳轰碎胸膛的孩童,想起被掳妇女凄厉的哭喊——如今,这些声音都化成了他眼底冷硬的灰。
有战士在尸体间搜索,偶尔发现还在喘气的伤兵,便俯身补刀,动作熟练得像收割秋稻。刺刀拔出时带出的血线,在风里甩成弧,又像断了线的红珠。沙坡渐渐安静,只剩潮水一次次舔舐滩头,把新鲜的血痕冲淡,又吞进更深的黑暗。陈勇抬头,看见远处残旗在风里猎猎,像在为这场无声的处决做最后的见证。他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仁慈用完了,剩下的只有刀。”
晨雾尚未散尽,潮声在脚边低低回旋。焦黑的沙洲上,残桅断帆横七竖八,像被巨兽撕扯过的骨刺。熊文灿踩着半干的血迹,靴底黏着碎木与沙粒,一步一步登上坡顶。海风卷来硝烟与焦糊的腥甜,他眯起眼,目光扫过狼藉的滩头,最后落在那一排歪斜的板屋船上——有的被炮火掀去半爿船楼,有的船底开裂却未沉没,桅杆折断处还挂着半截赤日旗,破布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垂死的嘲笑。
李强跟在他身侧,披风上沾着盐霜与血迹,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轻松。他抬手遥指那些残船,笑着开口:“熊总督,剩下的这些,咱们海军嫌破,懒得拖。您若看得上,只管派人挑,能用的尽管带走。”说罢,他侧身让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里带着汉国水师惯有的爽利。
熊文灿眼底一亮,连日来的晦暗仿佛被这句话拨开一条缝。他快步走到最近的一艘大板屋船前,伸手拍了拍焦黑的船舷,木屑簌簌落下,却露出底下尚算坚实的柚木肋骨。“好!好!”他连说两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回头朝身后几名将领挥手,“老赵、老钱,带人上船,逐条检查!能补的补,能拖的拖,一艘也别漏!”
几名大明将领齐声应诺,带着百余名兵丁分散开来。他们踩着滑腻的血沙,绕过横陈的尸体,有的攀上倾斜的船楼,用手斧敲敲打打;有的钻进半淹的船舱,用长杆探量裂口。老赵蹲在一艘船底破口的板屋船旁,伸手探进冰冷的水里,摸了摸裂缝边缘,扭头喊道:“督帅!这艘龙骨尚好,只裂两尺,钉板加桐油,半月可复用!”老钱则站在另一艘被炮火掀去顶盖的船上,脚踩碎木,俯身查看桅座,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喜意:“桅杆折了,可底座未碎!换根杉木,照样跑远洋!”
兵丁们吆喝着,把还能用的桨、舵、缆绳一一搬到滩头,堆成小山。有人抬出一桶未破裂的淡水,乐呵呵地拍桶壁;有人从舱底拖出半袋腌鱼,盐霜在晨雾里闪着细碎的光。熊文灿站在一块礁石上,看着手下忙碌,嘴角第一次露出久违的笑意。他转身朝李强拱手,声音洪亮:“李将军今日慷慨,这份情,熊某记下了!”
李强摆摆手,笑得爽朗:“总督言重。破铜烂铁,权当添头。只盼这些船日后在海上,别再干那劫掠的勾当。”两人相视一笑,海风卷过,卷起衣角与残旗,也卷起沙洲上短暂的、带着血腥味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