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海峡的傍晚,潮声像低沉的鼓点,一声接一声拍在岸基的石墙上。
大洋州贸易公司总部那座三层洋楼灯火通明,百叶窗半掩,烛光从缝隙里泻出来,在潮湿的木板码道上投下一条条晃动的金线。顶层会议室里,长桌铺着雪白的亚麻布,墨水瓶、算盘、账簿与航海图交错摆放,像一片被海浪冲散的浮标。韩伯富坐在主位,袖口卷至肘弯,露出常年被海风吹得发红的前臂。他面前的银质咖啡壶已经空了,壶嘴仍冒着最后一缕白汽。
股东们陆续推门而入——穿黑色燕尾服的账房总监、戴金丝眼镜的航运主管、留着卷胡子的仓储总管,还有那位总是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的银发老股东。门一关,潮湿的热浪被隔绝在外,屋里只剩烛芯轻爆与衣料摩挲的细声。
韩伯富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诸位,印度皇帝的先锋已经渡过纳尔马达河,最迟一个月就会打到南方土邦的腹地。我们手里的最后一批火药、枪管、铅弹——按原价再加三成——对方张嘴就要,却连一枚银币都付不出,只能打欠条。”
他顿了顿,指尖在账簿上轻轻一点,纸页沙沙作响,像潮水拍岸。“诸位都清楚,过去三个月我们靠倒手军火,赚到的利润抵得上去年一整年的香料生意。可如今风向变了:皇帝一旦得胜,所有欠条都会变成废纸;若南方土邦侥幸守住,欠条或许还能兑现——但兑现时间?五年?十年?这期间利息、仓储、船期,谁来填?”
账房总监推了推眼镜,烛火在他镜片上晃出两团冷光:“我算过,若按对方开出的数量发货,公司本季度的现金流将直接断链。咱们还得预留船位给下一季胡椒和锡锭,不能把所有舱位都押在一张可能永远无法兑现的欠条上。”
航运主管摊开海图,指尖沿着马六海峡一路滑向印度西岸:“更糟的是,皇帝已下令封锁南方各港。我们的船若强行靠岸,轻则被扣押,重则连人带货一起充公。风险太大。”
老股东把算盘往桌上一磕,珠子哗啦啦归位,声音干脆得像刀劈竹节:“我提议——立即停供。把现存的军火转卖给阿拉伯商队,至少能收回六成本钱,再拖下去,连三成都不保。”
韩伯富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起身,推开百叶窗,海风裹挟着湿咸的潮味灌进来,吹得烛火一阵狂舞。窗外,码头上最后一艘满载胡椒的商船正在起锚,桅杆上的公司旗被风鼓起,像一面疲惫却仍倔强的帆。
“诸位,”韩伯富的声音被海风撕得有些沙哑,“我明白大家的顾虑。但别忘了,南方土邦若真翻盘,我们今日撤步,明日便再无机会插手印度贸易。风险与利润,向来是一对孪生兄弟。”
他走回桌前,指尖在账簿上轻轻敲了两下,像在敲一面看不见的鼓:“我的折中方案——减供三成,只给现货,不收欠条;同时派快船北上,把剩余军火卖给皇帝的军需官。皇帝虽压价,却现银交割,可保现金流不断。诸位若同意,今夜便发信号给仓库,明晨涨潮前装船;若不同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紧绷的脸,“那就按老先生的办法,全盘止损。”
屋里一时只剩烛芯轻爆与算盘珠子偶尔滚动的声音。良久,老股东长叹一声,把算盘重新推回桌面:“减供三成,现货现银——我认。但北上的船,必须挂双重旗,万一风向不对,还能掉头。”
其余几人相互对视,最终齐刷刷点头。韩伯富合上账簿,声音重新变得沉稳:“那就这么定。今夜子时,仓库封条启封;明晨卯时,两路船队同时离港。诸位,愿赌服输,愿风浪也站在我们这边。”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海面,灯火映在每个人脸上,像镀了一层铜。算盘声、笔尖沙沙声、低声交谈,在潮声里交织成一片紧绷而隐秘的合奏——大洋州贸易公司,又一次在刀锋上寻找利润。
马六海峡的潮声刚刚退去,大洋州贸易公司总部的三楼会议室里却像被骤然拧紧的弦。烛火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动,映得长桌上那排账簿、海图、算盘与火药样品都蒙上一层晃动的阴影。韩伯富刚把“减供三成、分两路出货”的方案写在黑板上,门便被“砰”地推开——
来人身着汉国官服,袖口绣着洛阳部的暗纹,肩章在海风里微微起伏。他没有寒暄,径直走到桌首,双手按在桌沿,烛光下脸色冷得像铁。
“诸位,请坐。”
声音不高,却压过了窗外的浪声,像一把钝刀切断了方才所有争论。
韩伯富的手还悬在半空,粉笔断成两截,碎屑落在账簿上,像突然降霜。其余股东面面相觑,有人下意识把算盘珠子拨得“哗啦”一声乱响。
官员摊开一份盖着洛阳部朱印的急件,纸面因连夜赶路而微潮。
“洛阳各部连夜合议:即日起,对印度贸易——全部暂停。固定资产、库存、船只、人员,一律撤回。理由只有一句——内线回报,皇帝一旦得胜,第一步就是驱逐所有外来商号,第二步就是抄没全部资产。诸位此刻的任何决策,送枪也好、减供也罢,最终都将化为乌有。”
会议室里瞬间像被抽空了空气。账房总监手里的铅笔“啪”地掉在地上,滚到官员脚边。
官员俯身拾起铅笔,轻轻放回桌上,语气却更冷:“洛阳的命令不是‘建议’,是‘必须’。港口所有仓库已在昨夜贴封;三艘正准备升帆的商船,现在被扣在锚地。诸位若想硬闯,便是违令——违令者,按通敌论处。”
韩伯富喉结滚动,最终只挤出一句话:“那……我们在印度的船只、栈房、押账?”
“全部放弃。”官员斩钉截铁,“能拆的拆,能运的连夜运;来不及的,就地焚毁。洛阳已调快船队在马六甲待命,明晨第一缕潮起,所有人员必须离港。”
老股东颤声问:“焚毁?那是几万银子的家当!”
官员抬眼,目光像两道冰锥:“比起被皇帝连锅端,几万银子算便宜。洛阳各部此刻正在开会,商量的是如何在大清算到来前,把损失压到最低,而不是如何再赚最后一笔。”
他转身,推开百叶窗。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沉入海平线,码头上原本灯火通明的仓库此刻只剩几盏孤零零的风灯;更远处的锚地,三艘悬挂公司旗的商船被巡逻艇团团围住,帆布半卷,像被掐住脖子的巨鸟。
官员回过头,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诸位今晚不必再算利润、再议路线。回家收拾细软,明晨统一登船。洛阳的命令只有一句——活着离开,比什么都重要。”
烛火跳了一下,会议室陷入死寂。算盘珠子、账簿、火药样品,此刻都成了无用的摆设。
韩伯富深吸一口气,缓缓合上那本刚刚写满“三成减供”的黑板。
“那就……照令执行。”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宣告了这场仓促而漫长的印度梦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