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余晖像一层薄金箔铺在柚木上,却被突如其来的哭声划破。两名舞女齐刷刷跪倒,赤足磕在甲板接缝处,发出“咚”的闷响。面纱滑落一半,露出惨白的面颊和因恐惧而干裂的唇。她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又急急贴到心口,反复叩首,额头与木板相撞,咚咚声里夹着断续的呜咽,像两只折翼的夜莺在求最后的庇护。
银铃早已哑声,只剩下细链在她们腕上轻颤。她们比划得飞快:先指自己,又指码头的方向,再做出被铁链拴住的姿势,双手在颈后交扣,身子猛地前倾,做出被拖拽的模样。眼泪顺着下巴滴在木板上,晕开小小的暗斑。她们又抬手比划数字——十根手指,又十根,再十根,直至颤抖地张开整只手掌,仿佛那一百枚银币是一堵随时会倒下来的墙。
船长怔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刚才放钱时的余温。他蹲下身,试图让她们先站起来,可手掌刚碰到舞女的肩,她们便像被烙铁烫了似的,伏得更低,额头贴着他的靴面。那触感冰凉而潮湿,带着海盐与劣质香粉混合的气味,让他倏地想起在安南国港口见过的奴隶拍卖——铁栅栏后,一排排赤足的女子,脖颈上套着粗糙的麻绳,眼神空洞。只是那时,他站在人群之外,如今却站在选择之内。
“我明白了……”船长喃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抬头望向岸边——暮色已吞掉港口的喧嚣,只剩几点火把在远处晃动,像饥饿的眼睛。他忽然记起,这里不是律法森严的汉国港口,而是奴隶买卖仍被默许的红海之滨。一百枚银币,不是一场表演的打赏,而是一张活生生的卖身契。若他拒绝,这两名弱女子便只能随着退潮,被拖进更深的黑暗。
语言依旧不通,但恐惧是共通的。船长深吸一口气,将声音放得更柔,像安抚受惊的幼鹿。他双手虚托,示意她们先起身,又指了指船舷,再指自己的胸口,用缓慢而坚定的动作告诉她们:船舷之内,是汉国的甲板,也是一道暂时的屏障。舞女们愣了片刻,眼泪仍滚,却终于止住了叩首,双手改为紧紧攥住船长的袖口,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浮木。
海风掠过,吹灭了甲板上一盏风灯,黑暗像潮水涌来又退去。船长直起身,目光越过跪地的身影,望向远处灯火稀疏的码头。他忽然意识到,此刻的决定不仅关乎两条性命,也关乎汉国船队在这陌生海岸的名声——是转身做冷漠的过客,还是伸手做短暂的庇护。他低头,再次扶住舞女的肩,这一次,掌心稳如锚链,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夜色降临,火把在船舷亮起,映出两名舞女仍带着泪却微微松开的眉心。她们被带到后舱的帆布帘后,银铃终于不再颤抖。船长立在舵楼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刀——刀柄冰凉,却提醒他:在这片海岸,怜悯与交易往往只隔一线。而他,刚刚把线划在了自己的甲板上。
船长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残阳最后一抹红光斜照在案头,把摊开的航海日志映得像浸了血。助理端着一盏油灯,灯芯在玻璃罩里轻轻跳动,他掩上门,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大人,必须提醒您——汉国律法在此事上绝无回旋余地。”
他顿了顿,目光在昏暗里显得分外凝重:“《汉国刑律·贼盗篇》写得斩钉截铁:凡买卖人口者,主犯立斩,家产全部没官;从犯无论知情与否,一律监禁十年,不得赎减。”
船长揉着眉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岂会不知?只是当时那胡子要了一百枚银币就走,两名女子跪在甲板上哭得像落潮的雏鸟。我若拒收,她们即刻被拖去奴隶市,烙铁、铁环、盐井、波斯矿坑……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助理把灯盏放在桌角,火光映出他眉心的川字纹:“我明白您的难处,但律法无情。法院不会问她们是否自愿,只会问船上可有买卖契、可有牙人凭据。没有,便是私贩人口;有,更坐实死罪。两害相权,只能先把人藏好,再于下一港设法安置。”
船长抬眼,目光穿过摇曳灯火,像望见远处暗涌的风浪。他长叹一口气,声音低沉却坚定:“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人安置到南舷客房,对外只称救了两名遇难的异乡女子,暂借船舱栖身。回汉国后如何处置,等靠了马六海峡再议。天塌下来,也得先把今晚熬过去。”
助理点头,把灯盏轻轻端起:“我这就去安排。”
船长把台灯拧暗了些,橘色的光晕在舱壁上投下一圈晃动的影。他仰靠在椅背,指关节抵着眉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把一整天的闷潮都吐进夜色里。
“回到马六海峡第一件事,”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狭小的舱室里回荡,“就是去港口民政局报备。司法部那边有明文——买卖人口,主犯死刑,从犯十年。可条文后面还有‘情节特殊者可酌情处理’这一句。只要把前因后果写清楚,再让民政局出份证明,证明她们是被胁迫的受害者,法院不会死抠字眼。”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继续盘算:“流程我熟:先填《临时收容表》,再交《人身来源说明》,民政局核实后转给法院。法院最多三天就能出‘免于追责’的回执。到时候给她们办临时居留证,再联系移民署,看能不能安排去夷州的纺织厂——那儿缺女工,工资不低,也比回原来的火坑强。”
说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今晚先让她们住客房,明早把货交割完立刻启航。等到了马六,我亲自跑手续,不经过中间人,免得节外生枝。”
窗外,浪头轻轻撞在船壳上,发出“咚——咚——”的低响,像在给这段独白打着节拍。他关掉台灯,黑暗瞬间填满房间,只剩仪表盘上一点幽绿的微光。船长最后嘟囔了一句:
“法律是铁,可铁也有温度。先把人带回去,再让制度去判断温度该调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