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以北的原始丛林边缘,晨雾尚未散尽,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腐叶、野姜与汗水的气味。一条被象群踩出的旧象道里,此刻却挤满了脚步——赤足、草鞋、裹藤的脚掌,踏得淤泥四溅。
长矛的锋刃在树影间闪着幽暗的光,像一条游动的铁鳞之蛇。竹弓被拉得吱呀作响,涂了毒液的箭头用蕉叶包着,背在年轻猎手的肩头。他们来自不同河谷与山脊,肤色或深褐或铜黑,臂上刻着各自部落的图腾:鳄、犀、鹰、虎……如今却在同一面用野猪皮缝制的战旗下汇聚——那旗面粗糙,中央用烧焦的木炭画着一道撕裂的圆环,象征被夺走的土地。
最前方,新任首领站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他赤裸上身,胸口用白垩画着三道横线——那是“旧王”的标记,象征曾被汉国贸易站烧毁的圣林。他左手攥着一柄短铜刀,刀身缺口累累,是上一代首领在最后一次冲突中折断的遗物;右手却握着一只崭新的铁皮喇叭,是上月从汉国商船上抢来的战利品,此刻被当成号角。
首领的目光扫过队伍,声音低沉却带着灼热的恨意:“看看你们身后——那些大大风帆船,每月运走我们的树胶、锡砂,留下的是发霉的糙米和铁钉!看看你们脚下——曾经的猎场,如今被划成方块田,种上了他们叫‘甘蔗’的毒草!”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怒吼。一个白发猎手举起骨笛,吹出凄厉的三声,像受伤的犀鸟。那是召集信号,也是哀悼。
首领继续道:“更可恨的是——”他忽然指向队伍中段几个穿粗蓝布衣的年轻人,“他们!拿了我们祖先的名字,却穿上了汉国的衣服!他们吃了汉国的盐,就忘了河口的血!”
被指到的几个青年脸色涨红,却不敢抬头。他们腰间仍挂着部落弯刀,但脚上却是汉国皮鞋——正是这双脚,曾带着汉国测量队走进密林深处。
一个老妇人从后排挤上来,手里攥着一串贝壳磨成的项链,那是她的女儿上月用汉国玻璃珠换走的。她把项链狠狠摔在地上,用土语尖叫:“叛徒的血,也要流!”
项链碎裂,像一声脆响的耳光。人群再次沸腾,长矛柄撞击盾面的声音如同暴雨砸在蕉叶。
首领抬起手,喧嚣顿时收拢。他俯身抓起一把红土,在掌心碾碎,让粉尘从指缝流下:“今天,我们不让血白流。让汉国人知道,土地会吃人,也会吐骨头!”
他转身,铁皮喇叭抵在唇边,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呜咽。
象道上,矛林起伏,竹盾相击。队伍开始移动,像一条斑斓而沉默的巨蟒,沿着被伐木机碾出的旧辙痕,缓缓向汉国新建的栅寨滑去。晨雾被脚步撕碎,露出前方高耸的棕榈——棕榈叶下,一面鲜红底、绘着金龙的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丛林边缘的黎明潮湿而闷热,雾气像一层半透明的纱,把树冠、壕沟和炮位都裹了进去。赵凯蹲在一处天然土坎后,用望远镜顺着河谷慢慢扫视——除了偶尔惊起的犀鸟,一切安静得像一幅静止的画。
他身后,新加坡第二步兵团的三个营已经摆出了一个倒“品”字:
一营堵在河谷最窄处,两挺六磅前膛炮被拖进半塌的炭窑里,炮口封着湿草,只留一条细缝;
二营藏在左岸的矮丘后,燧发枪兵排成三列横队,枪机用油纸包着,防潮也防虫;
三营则在右岸的橡胶林里,士兵把刺刀插在泥里当铁桩,防止夜间虫蛇,也防止自己打瞌睡。
炮位旁,一连连长李焕咬着草根,压低嗓子抱怨:“这帮土着脑子里长的是椰子?咱们开出的条件够厚道了:盐、铁器、玻璃珠,换一小块林地,他们还嫌不够?非得把脑袋往枪口上送。”
身旁的二连连长王肃用通条轻轻捅了捅火门里的药渣,嗤笑一声:“他们认准了我们是外来人,砍一棵树、修一条路都觉得是割他们祖坟。可他们也不想想,真把咱们惹急了,祖坟连坟头都剩不下。”
赵凯听见嘀咕,从土坎后滑下来,半蹲到两人中间。他没训人,只把声音压得比虫鸣还低:“抱怨归抱怨,别小看对面。林子里长大的猎手,五步之内毒箭比咱们的子弹准。今日咱们占的是地利,可不是刀枪不入的神功。”
他指了指土坎下那排盖着棕榈叶的弹药箱:“六磅炮只有三发霰弹、九发实心弹,打光就没了。燧发枪潮了火就哑。记住,第一阵排枪务必齐射,打垮他们的锋头,再白刃冲锋——谁先乱了队形,谁就回营背三天锅。”
几句话说得既冷又实,两个连长对视一眼,同时点头,把抱怨咽回肚子。
河谷重新陷入寂静,只剩风掠过叶片的沙沙声。士兵们把脸贴在枪托上,手指扣在扳机护圈外,一动不动。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滑到下颚,滴在火石旁,瞬间被干土吸干。
远处,一缕黑烟般的队伍终于出现在象道口。长矛的锋刃在雾里闪着幽绿的光,像一条缓慢游动的蛇。赵凯缓缓举起右臂,掌心向后——这是最后的静默信号。
上千支燧发枪同时微微抬起,上千双眼睛穿过准星,对准了那条越来越近的蛇。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保险铁片被轻轻扳开的“咔哒”声,像六百只铁蝉在黎明里同时振翅。
丛林像一口烧热的铁锅倒扣在大地上。
午后阳光被厚叶切成碎金,却切不开沉甸甸的闷热;空气稠得仿佛能用手捧住,每一次呼吸都像把温热的糖浆灌进肺里。虫鸣不是清脆的独唱,而是一片黏腻的嗡响,从头顶、从脚踝、从枪托的木纹里一齐钻出来,贴着耳膜震颤,叫人分不清是耳鸣还是真有什么东西在爬。
汗水从帽檐滚下,顺着眉弓跌进眼角,盐粒蛰得生疼。一个新兵忍不住眨眼,睫毛上的汗珠便“啪”地砸在火石片上,瞬间蒸发成淡淡白雾。老兵们早已学会沉默:他们半张脸埋在湿土里,用舌尖抵住上颚,让呼吸慢到几乎听不见;袖口、领口、裤脚全用绑腿扎紧,可仍挡不住蚂蟥从草缝间探出暗红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吸附在皮肤上。被咬的人只是微微皱眉,用指甲掐断那截软体,继续盯着准星,连血都懒得抹——反正下一分钟,新的汗水又会把血迹冲淡。
枪机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仍泛出细密的水珠;药池里的火药被压得实实的,却像随时会受潮结块。背脊上的燧发枪金属部分被太阳烤得发烫,贴肉的枪托却又凉又湿,像一块正在发酵的木薯。有人把通条轻轻插进枪管,再抽出时,上面挂着一缕淡青色的雾气——那是枪膛里蒸出的热汽,也是战士胸腔里闷着的那口火。
没有人说话,只有手指偶尔敲击枪托的轻响,像在与虫鸣对拍。远处树冠忽然抖了一下,几只犀鸟扑棱棱飞起,带下一阵滚烫的雨——那不是雨,是积在叶心的水珠被鸟翅惊落,砸在钢盔上,叮叮当当,像提前敲响的战鼓。
所有人纹丝不动,连睫毛都不颤。汗继续流,虫继续叫,湿热继续把丛林熬成一锅黏粥。而他们,像沉在锅底的黑铁,安静、滚烫,等待沸腾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