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肥前藩的天守阁灯火通明。金箔屏风上映出摇曳的灯影,檀香与酒气混作一团,缓缓在榻榻米上浮动。松仓胜家斜倚主位,玄色羽织半敞,露出内里绣着朱雀的赤红直垂。他右手执青瓷酒杯,左手绕在一名舞伎腰间,指尖顺着丝衣暗纹游走,像抚过一泓春水。
屏风外,鼓声轻敲,笛音低回。八名舞伎踏着拍子旋入,足袋在榻榻米上点出细碎声响。她们身着薄如蝉翼的浅葱色小袖,袖口与裾边用银线挑绣浪纹,每转一次,便闪出一道冷冽的月光。发髻高束,以珊瑚簪固定,簪尾垂下细链,随舞步叮当作响。
最前端的舞伎将折扇倏地展开,扇面绘着雨中肥前湾,墨色晕染,仿佛能嗅到潮水的腥甜。她纤腰一折,扇缘掠过松仓胜家的膝头,带起一阵轻风,灯芯晃了晃,映得他眼底的金光更盛。其余舞伎围成半弧,水袖抛起又落下,像潮水拍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鼓点骤然加急,笛声拔高。舞伎们齐齐顿足,足袋踏出清脆的“啪”,旋即俯身折腰,衣袖铺陈成一朵巨大的青莲。松仓胜家朗笑出声,仰头饮尽杯中酒,顺势将方才绕在怀中的舞伎揽得更近。那舞伎顺势倒在他膝上,乌发如云散落,露出雪白后颈。他的手指顺着衣襟探入,掌心贴着温热的肌肤,像在试一块上好的和纸。
左右两列武士早已喝得面红耳赤。铁甲卸在一旁,只着素色单衣,他们拍着膝,大声叫好。有人将酒盏高举过头,琥珀色的液体沿杯沿滑落,滴在榻榻米上,像一滩滩小小的落日。一名年轻的武士干脆解了发髻,黑发披散,随着鼓点摇头晃脑,笑得前仰后合。
鼓声忽地一收,笛音也戛然而止。舞伎们静止成一幅剪影,唯有胸口微微起伏。松仓胜家抬手,鼓手会意,轻轻敲出两声余韵。他俯身,在那名躺于怀中的舞伎耳边低语一句,惹得她耳根飞霞。武士们见状,爆发出更大的笑声,酒盏碰撞声此起彼伏,仿佛要把天守阁的屋脊掀翻。
灯火摇曳,香气与酒气交织成一片迷醉的雾。松仓胜家的目光穿过雾气,落在舞伎们薄衫下的曲线,落在武士们通红的脸,落在屏风上那幅尚未完成的肥前湾夜雨图。他满意地眯起眼,指尖轻叩杯沿,像在数着下一次更热烈的鼓点。
鼓点骤停,灯火像被寒刀劈开,厅内霎时鸦雀无声。那名武士跌跌撞撞闯进来,木屐在榻榻米上踩出凌乱声响,腰间佩刀“哐啷”一声磕在屏风角。他额头贴地,声音却大得震落梁上尘灰:
“报——!大将军急令:九州诸藩即刻缉拿汉国商人,扣船、扣人、扣货!不得有误!”
松仓胜家原本半眯的眼睛倏地睁开,杯中的酒液因他手腕一抖而洒出,在玄色羽织上洇开一片暗红。他推开膝上舞伎,指尖残留的脂粉香与酒香瞬间被肃杀之气冲散。厅内武士纷纷直身,醉意顿时化作贪婪的精光——汉国商船!那可是一船船白花花的银子、一担担南洋香料、一箱箱精钢火器!
松仓胜家霍然起身,羽织下摆扫过灯盏,火苗“呼”地蹿高,映得他眼底两簇幽绿的火。他舔了舔唇角,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好!好!传令下去——”
他一把扯过壁龛里的朱漆令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酒壶跳起半寸。
“第一队,封锁港口!凡挂汉旗之船,无论大小,一律拖入水寨,帆索尽斩!”
“第二队,包围商馆!逐屋搜检,银锭、丝绸、火器,一粒铜子也不许漏!”
“第三队,把守要道!商旅、脚夫、通译,悉数锁拿,敢有藏匿者,就地格杀!”
每下一令,便有一名武士领命奔出,铁甲铿锵,脚步踏得地板咚咚作响。厅外随即响起急促的铜锣,守备武士的喝声、马嘶声、铁蹄踏石声交织成贪婪的交响。
松仓胜家转身,从壁上摘下那把曾随他征战的太刀,指腹掠过刀镡,冷冽的金属嗡鸣与灯火相映。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汉国商船吃水深,吃水深就载得重。今日让他们连船底都留下!”
舞伎们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武士们却像闻到血腥的狼群,眼中闪着同样的幽光。松仓胜家大步穿过人群,刀尖在地板上拖出一道细长的白痕,声音低沉而滚烫:
“记住——船是金的,货是银的,人是活的账本。谁敢私藏一枚铜钱,就用自己的血来补!”
话音落地,他猛地挥刀劈向屏风。纸面裂开,露出背后墙上悬挂的肥前海图——汉国商船平日停泊的锚地、货栈、银仓,此刻在灯火下像一块块待宰的肥肉,正等着贪婪的刀锋落下。
长崎町外,午后的日头晒得石板路发软。
街口,一队倭国武士突然自巷口涌出,铁甲铿锵,鹿皮绳勒紧的刀鞘撞在腰铠上,叮当作响。他们目光凶狠,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狼。
正在布庄前议价的两名汉国商人还未反应过来,长刀已出鞘,寒光一闪,刀背重重砸在其中一人膝弯。那人惨叫跪倒,账本、银锭滚落一地,倭兵一脚踩住,顺手把绳索套上他的脖子。另一名商人转身要跑,却被两名武士左右夹击,铁臂锁住喉咙,拖向街心。
市集顿时炸锅。挑担的货郎、赶集的妇人四散奔逃。卖瓷器的摊子被撞翻,青花碎片四溅;香料袋被划开,胡椒与八角像黑雪落满青石板。倭兵们拎着锁链,见穿汉式交领、说话带闽腔或广腔口音的,一律按倒。哭喊、咒骂、铁链拖地声混成一片,像一锅滚开的粥。
港口方向,警钟突然大作。
栈桥上,几名水手正从货舱搬出一箱箱生丝,忽听暗处一声低哨。一名黑衣人闪出,用生硬的官话急急丢下一句:“倭兵抓人,快走!”便没入人群。水手们脸色骤变,顾不得绳索未解、跳板未收,连滚带爬冲上甲板。
最外侧的三艘武装商船率先起锚。沉重的铁锚激起浑浊的水花,桅杆上的信号旗仓促升起。岸边的搬运工被推倒,米袋、茶叶箱滚落海里,像下了一场杂乱的暴雨。船舷边的火炮被猛地推回炮窗,火绳被掐灭,只留一缕青烟。
更多的商船得到风声。有的船还半载货,帆布只拉到一半,便借海风硬扯离码头;有的干脆砍断缆绳,船身擦着栈桥木桩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木屑纷飞。桅杆上,汉旗被急急卷成一束,像怕惊动岸上的狼群。
当倭国武士的马队冲到港口时,栈桥尽头只剩几截断绳随波起伏。最末一艘商船已驶出百丈,船尾炮口仍黑幽幽地对着岸上,仿佛警告。海风鼓起半吊的帆,船影在浪里一沉一浮,迅速变小。
带队的武士队长怒不可遏,长刀猛劈木桩,木屑飞溅。他吼叫着命令手下放箭,可箭矢只无力地落入浪花,被海水吞没。更远处的海面上,十余艘汉船排成一条斜线,向南方的天际线驶去,帆影在烈日下白得刺眼,像一行远遁的雁。
岸上,被锁链串起的汉国商人被押向天守方向,铁链拖过石板,发出刺耳的哗啦声。而港口里,只剩翻倒的货箱、飘散的浮木,以及倭兵们回荡在空中的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