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夷州港的潮水便带着铜锈般的腥甜味漫过石堤。雾还没散,码头已像一口沸腾的大锅:
二十座蒸汽吊车的长臂在灰白雾气里来回摆动,铁链“哗啦”作响,把一袋袋砂糖、一箱箱棉布、一捆捆机轧铜线从船舱口稳稳抓起,又轻轻放到岸边的轨道平板车上。
平板车立刻被小型蒸汽机车拖走,沿着铺木轨的栈桥钻进后方的仓库长廊。仓库门口,赤膊工人肩扛背驮,把新到的南洋香料与象牙堆成小山,再把本地出产的玻璃器皿、火轮零件、成箱的火柴码进空舱,汗水在背脊上滑出闪亮的轨迹。
再往内陆半里,就是连绵的工业区。烟囱林立,黑烟滚滚,像一条粗壮的乌龙盘旋在晨空。
第一座厂房里,蒸汽锤“哐当、哐当”砸得地面发颤,赤红的钢坯被锻压成整齐的钢轨;第二座厂房,纺织机的梭子飞得像雨燕,雪白的棉纱在一排排女工指间化作密实的布匹;第三座厂房,锅炉房前的煤山堆得高过屋顶,传送带把乌亮的块煤送进炉膛,炉火的光映得工人满脸通红。铁轮、螺丝、铜管、玻璃瓶在流水线上依次滑过,落入木箱;木箱又被叉车推向月台,直接装上早已等候的货车。汽笛声此起彼伏,像在给整个港口打着节拍。
码头外锚地,吃水深的汉国武装商船一艘接一艘升起灰白的风帆,又同时喷出淡淡的黑烟——蒸汽辅助机正预热。甲板上,水手们喊着号子把最后一桶淡水滚到舱口;炮位旁,铜炮擦得锃亮,炮衣半收,既防海盗也示威。
更远处的海面上,带着各色旗帜的风帆商船排成一条弯曲的长龙:暹罗的柚木帆船、占城的尖艏快舟、荷兰的三桅大船,甚至挂着不列颠旗的东印度公司船也降半帆缓缓驶入。它们都为一个目的而来——把汉国的廉价棉布、精钢器具、玻璃灯罩、火柴、机轧糖装进自己的货舱,再把胡椒、象牙、锡锭、檀香木留在夷州。
潮水退去时,港口露出被缆绳磨得发亮的石桩;潮水涌来,又把满载的商船轻轻托起。黑烟、白雾、人声、汽笛、铁链、帆布,在朝阳里搅成一幅炽烈而嘈杂的画,宣告着这座港口的清晨——又一次被货物、蒸汽与金币塞得满满当当。
朝阳刚升到桅杆顶端,夷州港的堤岸就沸腾得像一口煮开的锅。
黑褐色的蒸汽吊车长臂来回摆动,铁钩“哗啦”一声扎进货箱,把成垛的棉布、成桶的火轮机油、成箱的精制糖块稳稳吊起;船舷边的水手探出半个身子,用粗绳牵引,嘴里喊着号子,汗珠顺着赤膊滚进领子。每装好一箱,甲板上的人就齐声“嘿哟”一下,像给整艘船打节拍。
“慢点慢点,别磕着玻璃!”
“再来一桶淡水就封舱!”
吆喝声此起彼伏。货舱里,木板条“哐当哐当”合拢,铁钉砸进榫卯的声音清脆密集。船尾,六磅炮的炮衣被掀到一边,炮手顺手用抹布擦了擦铜炮口,咧嘴笑道:“这趟要是再遇不着海盗,咱这炮可真要锈成摆设喽!”
话音未落,外港方向传来一阵高亢的汽笛——第一舰队回来了!
三艘三层甲板的风帆战列舰率先破浪而入,白帆鼓得像巨人的胸膛;紧随其后的是两艘远洋护卫舰,舰艏劈开碧蓝,尾浪拖出长长的白练。桅杆顶端,红底金龙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舰队回来了!”
不知谁先吼了一嗓子,整个码头顿时炸开锅。正在吊货的水手把缆绳一扔,冲到舷边拼命挥手;搬运工扛起木箱,踮着脚往远处看;连蒸汽吊车的司机也探出脑袋,把铜铃摇得叮当响。欢呼声一层高过一层,像潮水拍岸。
“看!那是三层炮甲板的大舰,整整五十四门炮!”
“护卫舰桅杆上挂的彩带——啧啧,肯定又收拾了哪股不长眼的海盗!”
一艘专门跑大明航线的商船甲板上,老船长把望远镜贴在眼前,笑得满脸褶子:“奶奶的,当年老子花大价钱装了六门六磅炮,如今倒好,海盗见咱们就掉头!炮没响过几次,倒是油钱省了不少。”
旁边的大副接过话茬:“省什么油钱?省的是命!要不是第一舰队天天在海峡里巡,咱这条老骨头早喂鲨鱼了!”
更远处的泊位,几艘刚卸完货的商船干脆把帆布全升起来,水手齐刷刷跑到桅杆下,吹着口哨向舰队致意。炮手们把六磅炮高高仰起,朝天放了一排空炮,“轰——轰——”的礼炮声震得桅杆上的滑轮哗啦啦响。
舰队回以短促的汽笛,白雾腾起,像给整个港口罩上一层欢庆的薄纱。
阳光、硝烟、汗味、欢呼,在码头交织成炽热的浪潮。一箱箱货物被抬上船,一门门铜炮被擦得锃亮,一声声炮响与汽笛汇成同一个节奏——
夷州港的早晨,又一次被贸易、舰队与希望塞得满满当当。
李强立在艉楼舵台前,手扶铜栏,脚下甲板因炮列齐整而微微下凹——54门二十四磅火炮此刻虽套着油布,却像沉睡的巨兽,随时可醒。海风卷起他的深蓝色司令斗篷,露出里面烫金的锚徽。两三个月的远洋巡逻,使他的面庞镀上一层古铜,也刻出几道比海风更锋利的细纹。
“左舷收帆,右舷准备下锚!”
他嗓音不高,却穿透了甲板上的嘈杂。舵手应声转舵,铜制舵轮发出低沉的咯吱声。舰艏破浪而入,激起丈余高的白浪,像给夷州港铺上一道银边。码头上,信号旗迅速升起,岸炮鸣放三声空炮致敬,回声在晨雾里滚动。李强呼出一口长气——那并非商贾的庆幸,而是军人卸下战甲后的短暂松弛。
自与大明福建总督熊文灿达成协防以来,这条航路确实少了暗礁般的不确定:过去要提防的私掠船、海盗、甚至地方官的刁难,如今只需按图巡弋。可新的阴影也随之而来——岸上传言,京师那位朱姓天子打算再征“海贸加厘”。对舰队而言,这意味补给、煤金、淡水乃至弹药的预算都可能被层层盘剥。李强抬头望向港口仓库顶端的旗杆,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军人只管打胜仗,却挡不住朝堂上的算盘声。
“司令,锚已抓牢,舷梯准备完毕。”副官敬礼。
李强点头,目光掠过船舷——炮窗整齐如列齿,炮手们正把最后一条缆绳盘好,动作利落得像在检阅自己。他忽然笑了笑,声音压得极低:“告诉弟兄们,今夜岸上休整日,酒管够,但不准闹事。我们得把骨头里的盐抖干净,再回海上。”
说罢,他抬手整了整帽檐,斗篷一撩,大步走向舷梯。铁梯在他脚下发出清脆的金属回响,每一步都像把海浪留在身后。踏上码头那一刻,他深吸一口带着煤烟与树胶味的空气——这是陆地给军人的讯号:今夜,可暂卸甲胄;明日,再披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