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像一瓢温水,从夷州港上空缓缓浇下来。李强把军帽往后推了推,深吸一口带着煤烟与海风混合的空气,缓步走下码头石阶。脚下的青石板被太阳烘得微烫,缝隙里钻出的几株小草仍挺着嫩绿——两个月的海浪颠簸之后,连这点倔强都让人舒坦。
他穿着一身便装:藏青短褂、粗布长裤,腰里只挂一条细铜链怀表,看上去与寻常海员无异。可街口的巡逻兵远远瞧见,还是下意识并腿敬礼。李强抬手回了个半礼,嘴角挂着笑,心里却嘀咕:果然,上岸也脱不掉这身味道。
街道比两个月前更宽了。原来的泥路铺了碎石,两侧新栽的凤凰木已抽出羽状叶片,在风里沙沙作响。再往里去,蒸汽轨道车的铁轨闪着亮银,一辆漆成暗红的机车头拖着三节敞车,慢吞吞地爬过十字路口,汽笛拖着长音,像在给过路行人打招呼。街边的铺子也换了一茬:从前的竹棚茶摊变成了带玻璃窗的茶室,门口立着黑漆招牌——“南洋冰室”;隔壁新开了一家玻璃器皿行,橱窗里摆着一排排亮晶晶的灯罩,映得街面亮堂堂。
李强边走边看,脚步不自觉放慢。小贩的吆喝声、车轮碾过石板的咯吱声、远处工厂汽锤的闷响,层层叠叠涌进耳朵,竟比舰炮齐射更有烟火气。他伸手在一处水果摊停下,挑了只黄澄澄的芒果,掂了掂分量,又抬头望见街口竖起的巨大广告牌:白底红字写着“夷州机织厂招工,日薪一百文”,下面画着一位女工踩着蒸汽织机,笑得牙都露出来。
“一百文……”他低声嘟囔,“比我当年当见习水手时还多一倍。”
再往前走,是旧码头改建的集市。帆布棚子连成一片,风里飘着咸鱼、胡椒、煤油混杂的味道。几个穿短褂的少年推着独轮车,车上堆满刚从蒸汽锯木厂拉来的杉木板;另一头,卖报童挥着油墨未干的报纸,高声喊着“南洋航线新增三港”的头条。李强顺手买了一份,折成巴掌大塞进袖袋,心里盘算:正好带去给张志远,看看省府怎么解读。
人越来越多,街心的小广场搭起了临时木台,几个穿工服的青年正在试挂横幅——红布上用白漆写着“欢迎第一舰队凯旋”。李强瞄了一眼,嘴角不自觉上扬,却又立刻压下:司令的架子不能丢,哪怕此刻只是个闲逛的闲人。
拐过两条巷子,便是省府大道。道旁槐树成荫,蝉声拉成一条长线。李强放慢脚步,指尖敲着怀表,心里把待会儿要问的事排了个序:煤价、加税传闻、南洋新航线补给点……忽然,他又自嘲地笑了:“休假两天,倒比打仗还忙。”
阳光透过树影,在他肩头洒下斑驳的光斑。他抬眼望见省府门楼飞檐下的铜铃,叮铃一声,被风轻轻撞响——像给这趟久违的陆上游历,提前打了个招呼。
省政府大厅里,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拱窗斜射进来,却照不亮此刻的混乱。
李强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被一股汹涌的人潮撞得向后退了半步——十几名穿青衫、戴瓜皮小帽的汉国商人围在正厅中央,像被惊散的鸽群,又急又慌。他们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电报纸、船单、账簿,纸角被汗水浸得发软,字迹糊成一团。有人踮着脚,伸长脖子朝楼梯口喊;有人干脆把嗓门拉到最大,声音在穹顶下撞出回声。
“张省长呢?张省长!”
“倭人把咱们的船扣在长崎,货被搬空,人也被锁进木笼!”
“三百多号人啊!再不交涉就要押去矿山了!”
楼梯口的警卫不得不横起枪杆,才勉强挡住要往上冲的人群。商人里年纪最大的一个,须发花白,却急得眼眶通红,一把抓住路过的秘书袖子,声音抖得发颤:“兄弟,行行好,让省长出来句话!我们商会愿意出赎金,可倭人连价都不开!”
李强站在门廊阴影里,军靴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他抬手按住帽檐,眉头拧成川字。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咒骂、跺脚声,像一锅滚水翻腾。空气里混着油墨、汗酸与焦躁,连窗边的盆景都被吵得叶片微微发颤。
“倭国大将军疯了?”
他低声嘟囔,声音里带着海风都吹不散的震惊。
“扣汉国商船?扣人?这是嫌九州海峡太平静,想掀浪?”
他想起两个月前,自己的舰队还在那条航线上巡弋,炮口对外,护得商队稳稳当当。如今人刚回港,竟听到这种消息——如同迎面挨了一记闷棍。李强攥了攥腰间怀表的铜链,指节发白。
一个穿蓝布长衫的年轻商人突然回头,看见李强肩上的金锚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过来:“将军!将军您回来了!求您做主!倭人把咱们当猪羊一样赶,连妇孺都不放过!”
他声音哽咽,手里攥着一张电报纸,纸边被捏得皱巴巴。李强接过一看,上面寥寥几行字,却像刀刻在心上:
“——倭兵围港,货船尽扣,三百余人囚于长崎天守外栅。——”
李强抬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楼梯尽头那扇紧闭的红木门。门缝里漏出一线灯光,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大厅里的嘈杂忽然在他耳中变得遥远,只剩自己心跳的鼓点:
“倭人这是要撕破脸?还是试探底线?不管哪一种——”
他咬紧后槽牙,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老子刚把舰队拉回港,正好拿他们试炮。”
省政府大厅的嘈杂像一锅翻滚的粥。忽然,楼梯尽头那扇朱红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志远快步跨出。他仍穿着上午那件淡青长衫,领口却已被汗水浸出一圈深色,显然刚从电报房赶回。厅内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得眉骨下一道阴影,像刀刻般凌厉。他抬手往下按了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诸位,静一静。”
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哭喊声、跺脚声、纸张哗啦声瞬间收拢。张志远走下两级台阶,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焦急烤得通红的脸,语速放缓,却字字清晰:
“倭人扣押我商民之事,我已知晓。半个时辰前,快船已携急报出港,直驶洛阳。诸位请放心——无论谈判还是出兵,中枢必给答复。但海路往返,风信难定,最快也需数日。此刻若群情沸反,于事无补,反而乱了自家阵脚。”
他停顿片刻,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安抚的力量:“我向大家保证:人在,船在,货在,一样都不会少。回去后,各自清点损失、列明名单,明日辰时送到省府,我亲自汇总。其余时间,勿信谣、勿聚众,免得倭人探子趁机生事。可好?”
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最前排的白发商人攥着皱巴巴的电报纸,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叹了口气,把纸揣回怀里。他回头望了望同伴,众人目光交汇,疲惫与无奈在眼底流转,却也燃起一丝被压住的火苗。
“听省长的。”
“行,那就回家等信儿。”
“明儿一早把单子送来。”
声音此起彼伏,却不再尖锐。人群像退潮般缓缓向大门涌去。有人临走前仍忍不住回头,目光穿过厅内灯光,落在张志远身上——那道挺拔的身影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锚点。
张志远目送最后一个背影消失在石阶尽头,这才抬手揉了揉眉心。门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他微微佝偻的肩上,像替他扛住了所有未出口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