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海面,日头刚爬过桅顶,薄雾被风撕开一条口子。
十几艘挂“郑”字福船排成斜线,褐帆鼓胀,像一群习惯在浪尖游弋的鲸鲨。船头的郑芝龙手扶舵柄,目光越过浪峰,突然僵住——海天交界处,一道由白帆与黑炮组成的墙正缓缓升起。
那是一支他从未见过的庞大舰队。
两艘三层炮甲板巨舰居中,船身高耸,侧舷炮窗一排排亮起铜光;十二艘护卫舰紧随其后,帆桁如林;再往后,三十艘武装商船排成半月,十二磅炮口在海风里静默地张合。整支舰队像一座移动的城垣,把海面压得低了一截。
郑芝龙喉结滚动,握着舵柄的指节泛白。
“哥……”声音从背后飘来,带着咸涩的海风。郑芝虎踏上舵楼,脸色比浪头还灰,“那是汉国第一舰队?”
“嗯。”郑芝龙只挤出一个字,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郑芝虎的目光在巨舰与自家福船之间来回扫,差距像断崖。他苦笑:“咱们一条福船八门小炮,人家一条战列舰五十四门二十四磅……这怎么打?”
郑芝龙没回答。他看见护卫舰桅顶的信号旗在风中猎猎,那面金龙旗像一把刀,把天幕划开一道口子。
郑芝虎低下头,声音低到几乎被浪声吞没:“哥,算了吧。咱们争了这么多年,可那舰队……只要一轮齐射,咱们连渣都不剩。”
郑芝龙终于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铁片:“我原以为,只要船够快,炮够多,总能拼一把。今天才看清——他们已经不是我们能量的对手。”
他抬手,指向远处正在转向的巨舰,浪头被船首劈成两半,白沫翻滚。“那不是船队,是海上的城墙。咱们这点家当,撞上去只会粉身碎骨。”
郑芝虎深吸一口海风,涩得发苦:“那就收帆?把兄弟们的血省下来?”
郑芝龙沉默片刻,手掌重重拍在舵柄上,木屑飞起。“收帆。”他声音低沉,却像铁锚砸进海底,“告诉各船,掉头返航。从今天起,咱们不跟海龙王比牙齿。”
福船上的水手们面面相觑,帆索慢慢落下,像一群斗败的鸥鸟。
郑芝龙最后看了一眼那支渐渐远去的舰队,巨舰的侧影在日光下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墙。他转身,声音沙哑却坚定:“回家。以后的海,是他们的海了。”
海风掠过舵楼,带着一点潮腥,也带着刚刚远去的巨舰留下的低沉闷响。郑芝龙依旧扶着舵柄,指节却松了,目光从海天尽头收回,落在甲板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木板上。
郑芝虎靠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子不肯熄灭的火:“哥,别光顾着叹气。汉国这一趟是去砸倭国饭碗的——倭国水师再硬,也顶不住七百多门重炮齐轰。等仗打完,倭国港口就是一片废墟,朝廷顾不上,西洋人又离得远。那时候,海面上空出来的位置,不正好留给咱们?”
郑芝龙抬眼,眉心那道疤在日光下显得更深。他没说话,只把视线扫过自家十几条福船——桅杆老旧,火炮小,却胜在灵活,熟悉这片海域的每一条暗礁、每一股暗流。
郑芝虎继续道:“咱们争不过汉国的巨舰,也抢不过西洋人的商路,可守着倭国、朝鲜这一圈,绰绰有余。福船吃水浅,进港出港比他们的大舰方便;弟兄们都是风里浪里滚出来的,炮小,打近身混战却够狠。到时候,咱们把几条主要航线一卡,收过路费、卖补给、护商船,照样活得滋润。土大王就土大王,总比在南边给人当靶子强。”
郑芝龙沉默片刻,忽然咧嘴笑了,笑声里带着自嘲,也带着久违的狠劲:“你倒是想得开。不过你说得对——南边是龙争虎斗的地方,咱们这条小船挤进去,一不留神就被浪拍碎。可北边,倭国、朝鲜,他们水师本来就稀松,等汉国把倭国主力打烂,剩下的残兵败将,咱们收拾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硌得人生疼:“那就掉头。先回去,把弟兄们聚齐,把火药、粮秣、淡水补满。等汉国舰队把倭国轰得七零八落,咱们就顺势插进去,占港口、收船只、立旗子。到时候,这片海面上,谁想做生意,都得看咱们的脸色。”
郑芝虎咧开嘴,露出被海风吹得发黄的牙齿:“对喽!汉国吃肉,咱们喝汤,可汤里也有油星子。咱们不跟他们抢龙椅,就在自家地头当王,照样逍遥。”
兄弟俩对视一眼,眼底的阴霾被重新点燃的火光驱散。郑芝龙转身,声音穿过海风,落在每一条福船的甲板上:“收帆,掉头回澎湖!咱们不往南走,往北走——去捡汉国打剩下的漏!”
十几条福船缓缓转向,褐帆在日光下重新鼓起,像一群被惊醒的海鸟,振翅飞向新的猎场。
郑芝龙立在福船舵楼,海风把褐帆吹得猎猎作响,也吹得他衣襟翻飞。他一手扶着冰凉的舵柄,一手按在船舷,目光越过浪峰,望向早已看不见的那支钢铁舰队——那里曾是他梦寐以求的海上王座,如今却像一道高不可攀的铜墙,将他所有的野心与骄傲一并挡在门外。
阳光斜照,海面金光粼粼,他却只觉得刺眼。
“汉国……”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陌生又苦涩的味道。他纵横这片海域二十余年,自以为熟知每一股洋流、每一座暗礁,却从未听过在更远的南方,竟崛起这样一座用铁与火铸成的巨兽。一夜之间,它便把自己的宏图霸业碾成了齑粉。
他想起少年时,第一次随父辈出海,三桅小帆船上只有三门小铜炮,却敢在风里浪里吆喝“郑家旗到,诸船让道”;想起鼎盛时,数十条福船排成一字,炮口齐指,商贾避之,官兵让之,那种睥睨四海的快意仿佛还在昨日。可如今,那些回忆像被潮水冲刷的贝壳,颜色犹在,却满是裂缝。
“天命啊……”他喃喃,声音被海风撕得七零八落。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海上没有永远的霸主,只有永远的风浪。”那时他年轻气盛,只当是一句老生常谈。如今才懂,风浪之上,还有更锋利、更沉重的铁甲与巨炮。汉国的出现,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把他精心织就的霸业之网撕得粉碎,连给他缝补的时间都不留。
福船在浪里轻轻起伏,他脚下木板的吱呀声像极了老去的关节。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粗大,掌纹里嵌着盐霜与血痂,曾握刀、握舵、握过无数金银财宝,却握不住这股新生的力量。
“若早生十年……”他苦笑,却没有把后半句说完。早生十年,也未必能挡住二十四磅重炮的齐射。时代变了,
他又抬头,看向南方的天际。那里没有帆影,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把旧日霸主与新的海洋秩序隔开。墙这边,是他和十几条褐帆福船;墙那边,是钢铁的城垣、是汉国的金龙旗。
“罢了。”他吐出一口长气,像把积了半生的不甘一并吐出。
“土王爷就土王爷吧。”他拍了拍舵柄,像拍一位老友的肩,“至少还能在自家地头喝口热酒,听浪唱歌。”
福船继续向北,浪头一个接一个拍在船艏,溅起碎银般的水花。郑芝龙站在舵楼最高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一截被岁月削弯的桅杆。他最后一次望向南方,目光里没有恨,只剩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这片海,终究不再是我们的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