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房闷着潮气,铁锁咣啷一声被推开。那名中年商人踉跄着扑到窗边,手肘蹭着粗糙石壁,血痂再次裂开。他顾不得疼,用尽力气撑开木窗。海风裹着硝烟扑面而来,刺得他鼻腔发酸,却让他连喘三口气——
“看!快看!”嘶哑的声音在牢里炸开。
几个被折磨得只剩皮包骨的同伴拖着伤腿爬来。窗框狭小,他们挤作一团,额头贴着额头,眼泪混着尘土往下淌。
“那是咱们汉国的旗!金龙旗!”
“真的来了,真的来了!”
“我、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
最年轻的那一个双手扒着窗沿,声音颤抖得像风里的纸:“他们没扔下我们!没扔下!”
旁边老者用断指甲划破掌心,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
角落里,重伤的同伴胸口起伏微弱。中年商人扑过去,一把抓住那人冰凉的手:“兄弟,睁开眼!咱们的人到了!你听——”
远处炮声隆隆,像闷雷滚过屋顶。
“听见没?那是给咱们开路的声音!”
“坚持住,再喝一口水,再喘一口气!咱们就能回家!”
眼泪在每个人脸上冲开泥痕。有人把破衣撕成布条,替伤者包扎;有人把最后半块干饼掰碎,一点点塞进同伴嘴里。牢房里,压抑了一个多月的哭声、笑声、咳嗽声混在一起,却再也不是绝望的哀号,而是潮水般涌起的希望。
铁锁“咔嗒”一声落下,牢门被推开。潮湿阴冷的霉味扑面而来,几名身披黑甲的武士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招了招手。后面紧跟着的下人双手高举托盘,白布罩着一摞叠得方正的干净衣衫,旁边提着食盒,热气从缝隙里溢出,带着久违的米香与肉汤味。再往后,三名背着药箱的医师低头候命,药箱上的铜扣在昏暗里闪着微光。
商人们本能地绷紧脊背,互相搀扶着往后缩。一个多月未剪的乱发黏在脸颊,泥垢与血痂混成一层硬壳,破衣烂衫下露出青紫的鞭痕。最年长的那位把同伴护在身后,沙哑的嗓音带着警惕:“又要耍什么把戏?”
武士们没有答话,只微微侧身。一名穿着绣纹狩衣的大名缓步而入,靴跟踏在稻草上发出细碎的吱呀声。他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僵硬的笑,抬手示意:“请诸位贵客移步——客房已备好,热水、新衣、医师皆在门外等候。”
话音未落,几名武士已上前,动作既强硬又克制:一人托住肘弯,一人护住后背,力道恰好让虚弱的商人们不至于跌倒。医师紧跟其后,取出干净纱布与药膏,随时准备处理外露的伤口。下人们躬身引路,走廊尽头透进的天光刺得商人们眯起眼,脚下却踩到久违的干燥木板,发出清脆的回响。
尽管满心疑惧,商人们还是被半推半拥地带出牢笼。污浊的稻草与铁链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长廊里飘散的樟木香气、热水的蒸汽,以及医师低声安抚的细语。走廊尽头,一扇扇纸门拉开,露出铺着洁净被褥的客房,铜盆里的清水冒着热气,新衣叠得整整齐齐,药箱已经打开,白瓷瓶里的药膏散发出淡淡的草药味。
武士们站在门侧,目光低垂,不再有任何粗暴的动作,只以手势示意下人继续。商人们被安置在蒲团上,医师蹲下身,用温热的湿布轻轻擦拭伤口;下人解开他们褴褛的衣襟,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热水蒸腾,药香弥漫,牢笼里的铁锈味渐渐被冲淡,只剩下众人胸腔里仍未平息的疑虑与警惕。
宽敞的客房里,纸门半掩,斜阳从缝隙间透进来,照在六十三张憔悴的脸上。
空气里混着草药的苦味和新蒸米饭的香气,像一场荒诞的梦。
靠墙的一排人先开口。
“老周?”沙哑的声音从角落里飘出。
“在……”被点到名的汉子抬起眼皮,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丝笑,“还活着。”
“活着就好。”回话的人声音哽咽,却用力点头,“活着就能回家。”
他们太虚弱,只能盘腿坐在草席上,像一排被风雨打蔫的芦苇。有人想抬手,却发现手腕上的铁环印还没褪,只好用肩膀撞了撞旁边的人,权当拥抱。
“老李,你那腿……”
“骨头没断,就是皮开肉绽。”老李咧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医师说再养几天就能下地。”
“下地干啥?跑呗!”旁边一个年轻人插话,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狠劲,“跑回船上,跑回家。”
屋子中央,几名重伤的同胞躺在铺开的被褥上。医师正用温热的酒清洗伤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器。有人疼得抽搐,却死死咬住袖口,不让自己叫出声。
“别硬撑。”替他擦血的医师低声说。
“撑得住。”伤者挤出笑,“撑到咱们舰队开炮那天。”
靠窗的位置,几个胆子大的已经抓起托盘里的饭团。米饭的热气扑在脸上,烫得眼泪直流。
“吃!”其中一人把饭团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喊,“就算断头饭,也得吃饱!”
“对!”另一人接过话,嗓子沙哑却有力,“死也要做个饱鬼!”
饭粒顺着下巴滚落,混着草药味,竟吃出一点甜味。
“你们慢点,别噎着。”旁边的中年人递过水碗,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地,“留点力气,回头还要算账。”
角落里,一个白发老者靠在墙边,声音低沉却稳:
“咱们六十三个,一个都不能少。今天吃他们的饭,明天让他们吃咱们的炮子。”
“说得好!”年轻人攥紧拳头,指节发白,“等舰队开炮,咱们就冲出去——谁挡路,谁躺下。”
屋里响起零星的笑声,像干柴堆里迸出的火星。有人附和,有人抹泪,有人干脆仰起头,把最后一口米饭咽进喉咙。
斜阳渐渐西沉,照在他们脸上,像给每一道伤痕镀上一层金边。
“别怕。”老李轻声说,“咱们的人来了。”
“对。”老周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咱们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