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血色映在那位倭国大名的盔甲上,像一层干裂的漆。他猛地拔刀,刀锋指向远处缓缓逼近的汉军方阵——人数不过数百,却踏着鼓点,步伐整齐得仿佛一面移动的墙。
“区区几百人也敢轻视我?”他咆哮,声音在旷野上炸开,震得身边旗手的赤旗猎猎作响,“武士们——带轻足冲上去!给他们一点颜色!”
话音未落,他已催马向前,却很快勒住缰绳。视野所及,原本密如蚁群的阵线已支离破碎:前排的木盾倒成一片,竹枪折断;中段更是空出几道血红的沟壑,尸体与碎甲交错,像被铁犁翻过的土地。鼓声、号声、哭喊声混作一团,轻足们互相推搡,眼神游移,脚步踉跄。
他咬紧牙关,目光扫向左右——只有最中央的本营武士与贴身旗本仍列成方阵,盔缨整齐,刀光雪亮。那是他的家臣、他的血脉,一兵一卒都刻着家族的纹章。他喉咙滚动,终究没把“冲”字喊出口。
“后队!”他调转马头,刀背重重拍在马臀上,逼出坐骑一声长嘶,“未乱者向前!驱轻足——压上去!”
后排尚算完整的轻足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推得踉跄。他们本就被炮声震得魂飞魄散,此刻又被武士的刀背与枪杆驱赶,像一群被狼赶进火圈的羊。竹枪在手中颤抖,脚步却不得不迈出。有人回头,看见武士雪亮的太刀反射夕阳,只得咬牙向前;有人脚下一滑,扑倒在血泥里,立刻被后面的人踩过去,发出短促的闷哼。
大名勒马立于高坡,望着那片被迫前进的灰蓝浪潮,眼底浮起苦涩。鼓声再起,却不是他的鼓,而是对面汉军低沉的步点。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胸口。他握紧刀柄,指节发白,却只能在心底无声嘶吼:冲吧——哪怕只是去填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
暮色下,倭国中军右侧突然扬起一片灰褐色的尘土。
一千余名轻足从本营缺口蜂拥而出,赤足踏得枯草倒伏,竹枪斜举,嘴里发出嘶哑的呐喊。他们衣襟破烂,草绳缠腰,手里只有削尖的竹竿和几柄缺口短刀,却在求生与督战刀锋的双重逼迫下,像决堤的洪水般冲向汉军右翼。
汉军步兵营立刻响起低沉的口令。前排士兵左脚后撤半步,枪托抵肩,燧发枪齐刷刷抬起;后排士兵单膝跪地,刺刀向前斜指,形成一道冷光森然的铁墙。鼓手把鼓点压得又短又急,像催命的锤。士兵们的呼吸在面罩里凝成白雾,眼里却闪着猎人见到猎物时的兴奋——等了整整两刻钟,终于轮到他们亲手收割。
阵中三门三磅火炮已提前装填完毕。炮手把火绳凑近火门,火星一闪,炮身猛地一挫。
轰——!
三枚实心铁弹同时离膛,掠过汉军头顶,带着尖啸砸进疾奔的倭国轻足队列。第一枚炮弹正中前排,像一把无形的巨镰横扫而过——竹枪齐根折断,人体瞬间被贯穿。铁弹连续穿透七八人后才落地,沿途留下一串喷溅的血雾;第二枚炮弹击中侧翼,击碎一名轻足的胸骨后斜飞,又削去另一人的半边肩膀;第三枚炮弹则贴着地面弹跳,像顽石打水漂,每跳一次便掀起一片血肉浪花,碎骨、破布与断肢齐飞。
冲在最前的轻足瞬间被扫空,后排的人来不及收脚,被同伴的尸体绊倒,又遭下一轮炮弹碾压。血泊迅速扩大,浸透沙土,变成黏稠的暗红泥潭。有人跪地哀嚎,被后面涌来的同伴踩过;有人竹杆折断,却仍机械地向前刺,直到被铁弹拦腰打断。
汉军步兵营纹丝不动。枪口依旧平举,燧石咔哒上膛,寒光对准仍在血雾中挣扎的残兵。炮手已开始第二轮装填,铁刷清膛,火药包塞进,实心弹滚入膛口,火绳再次凑近火门。
鼓声低低一沉,像猛兽伏地,只待最后一声令下。
炮声刚停,铁炮口还冒着青烟,炮兵们已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推弹杆捅进滚烫的炮膛,清膛刷“嗤啦”一声带出血肉残渣;药包塞进,铁刷再捅,霰弹桶被滚进炮口,铁塞“咚”地砸实。汗水顺着炮手的手背滴在炮架上,瞬间被热气蒸干,只剩盐渍。
步兵线前方,燧发枪齐刷刷抬起。连长刀尖指天,怒吼划破硝烟:“第一排——放!”
“砰——”
第一排枪口同时喷出白烟,铅弹像一阵铁雨横扫出去。最前排的轻足胸口炸开血雾,竹枪“啪”地折断,人影仰面倒下;后排的刚踏过尸体,第二排枪又响。
“第二排——放!”
又是一片火光,又是一阵血雨。轻足的前锋像被无形的镰刀割倒,尸体堆成斜坡,血水顺着斜坡淌进炮坑,把黑土染成暗红。
轻足们瞪大眼,耳边只剩同伴的惨叫与自己的心跳。有人咬紧牙关,竹枪攥得发白:“冲过去!他们打不了几轮!”可第三排枪紧接着炸响,铅弹穿透前胸、击穿后背,带出的碎骨像碎瓷片飞溅。再后面的人刚抬脚,就看见前面整排人同时跪下、倒下,像被同一根绳子猛地拉倒。
恐惧开始啃噬他们的勇气。有人脚步慢了下来,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有人竹枪落地,双手抱头,却仍在被后面的人推着向前。每一次枪响,都有新的血雾腾起,每一次血雾腾起,队列就短了一截。轻足们终于明白,那不是几轮枪的问题——那是一道无法跨越的死亡墙,而他们正被后面同伴的肩膀,一点点挤进墙里。
旷野上,倭国轻足们发出最后的嘶吼。嘶哑的嗓音汇成一股浑浊的浪,像要把恐惧从胸腔里硬生生吼出去。他们赤着脚,草绳勒进皮肉,竹枪斜举过肩,枪尖在夕阳里抖动成一片寒光。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脚下泥土飞溅,前胸几乎贴上汉军蓝衣的刺刀。有人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狂喜的笑:“冲散了!冲散他们!”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胜利唾手可得的瞬间,汉军前排突然向两侧滑开,露出三道黑黝黝的缺口。没等轻足刹住脚步,缺口深处三门三磅炮的炮口已喷出炽白的火舌。
轰——!
霰弹像一把巨扇横扫。铁丸、铅粒、碎铁片在五十米内形成密不透风的死亡风暴。最前排的轻足连人带枪被齐腰截断,胸腹炸成血雾;第二排被弹雨贯穿头颅、脖颈,血浆喷溅在后排脸上,温热的腥甜让人瞬间失神;第三排直接被掀翻,竹枪断成寸寸,碎木与碎骨混作一团,滚落在地。
血雾腾空,像一朵猩红的云,被风撕得支离破碎。轻足们的咆哮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寂。他们瞪大眼,脸上的血迹尚未冷却,脚下已横陈百具残缺不全的躯体——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同伴,此刻只剩抽搐的四肢和滚动的眼球。有人手里的竹枪“当啷”落地,膝盖一软,跪进血泊;有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掐住。
三门炮的炮口还在冒着青烟,像三只黑洞洞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这群被死亡定格的轻足。五十米的距离,成了他们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