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槌落下,铜号长鸣。
前排步兵齐刷刷抬枪,动作整齐得像同一根神经牵动。燧石击铁,火星迸溅,一排白烟自枪口腾起,几乎连成一条横贯平原的雾墙。铅弹呼啸而出,瞬间贯透三十步外仍在发愣的倭国轻足。最前一排连哼都没哼,胸口炸开血洞,竹枪撒手,身体后仰,像被无形巨掌拍进尘埃;第二排刚转身,便被弹雨追上,背后绽开大片猩红,扑倒在同伴尸堆上。鼓声再起,第二排步兵上前一步,枪口再次平举——“砰!”又是一片血雾。
轻足们终于崩溃。
有人把竹枪扔得老远,双手抱头;有人瞪大眼,泪水混着血污糊在脸上,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嚎。他们转身,不顾队形,不顾命令,像决堤的浑水涌向江户方向。脚下是黏稠的血泥,每一步都打滑,每一步都踩到残肢碎甲,但他们只顾狂奔,仿佛只要跑过那道残阳,就能逃离死神。
后方,督战的武士拔刀冲入溃流。刀光一闪,一截臂膀飞起;再闪,头颅滚落。血柱喷溅在逃跑者的后背,却挡不住人潮。一名武士怒吼着劈倒第三个逃兵,刀锋卡在骨缝里,拔不出,反被惊慌的轻足撞得踉跄。他踉跄站稳,还想再砍,却见更多溃兵从他身边掠过,像潮水漫过礁石——刀光、血光、哭嚎,全被这潮水吞没。
溃兵越跑越散,竹甲、草履、残旗沿路丢弃。有人摔进沟堑,立刻被后面的人踏过;有人被同袍挤倒,再也爬不起来,只能在尘土里伸手乱抓。他们眼中只有江户城的灰黑轮廓,仿佛那堵高墙能挡住铅弹、能挡住恐惧。武士的刀仍在挥舞,但每一次斩落,都被更多逃兵的背影淹没;每一次怒喝,都被更尖锐的哭嚎盖过。
夕阳把溃逃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条由血与尘土铺成的黑带,直通向江户城门。鼓声、枪声、刀声,渐渐被逃命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吞没。平原上,只剩倒伏的尸体与仍在冒烟的竹枪,证明这里曾有一支军队,在短短几轮齐射后,被彻底撕碎。
夕阳像一滩浓稠的血,泼洒在平原尽头。倭国大名勒住战马,铁盔下的脸色比天色更灰暗。前方,他亲自布下的阵线已彻底崩解:轻足们丢盔弃甲,竹枪横七竖八地插在血泥里;火绳枪手四散奔逃,火绳拖在身后,像一条条燃烧的小蛇,转眼就被逃兵的脚步踩灭。溃兵汇成的灰色洪流,哭嚎着朝江户城涌去,把原本整齐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像被洪水卷走的残枝败叶。
鼓声、枪声、马蹄声混作一团,却再也唤不回任何秩序。大名看见自己的旗本武士被溃兵撞得踉跄,有人甚至被推倒在地,被无数只脚践踏而过。火铳队的队长跑到他马前,满脸尘土与血污,声音嘶哑:“主公!阵线——阵线完了!”
大名没有回答,只死死攥住缰绳,指节发白。他回头望了一眼江户方向——那座巍峨的天守阁在暮色里沉默,却像一张随时会落下的巨口。他心里清楚,败军若逃回城中,等待他的不会是怜悯,而是德川家光雪亮的刀。于是,他猛地拔刀,刀尖指向东南,声音里带着决绝的嘶哑:“火铳队、旗本——随我来!”
残余的亲兵立刻聚拢。火铳手们把火绳咬在嘴里,背起火绳枪;旗本武士翻身上马,刀背拍打马臀,溅起一路泥水。大名率先打马冲出混乱的战场,马蹄踏过倒伏的竹盾,踩碎散落的头盔,发出沉闷的碎裂声。溃兵们惊恐地让开一条缝,像退潮的水,露出底下被踩得血肉模糊的地面。
他们沿着干涸的河床疾驰,火铳队的队长在颠簸的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平原上,溃兵仍在狂奔,像被猎鹰驱赶的鹌鹑;更远处的火光和硝烟,像一条吞噬一切的恶龙,正缓缓逼向江户。他咬紧牙关,把视线转回前方。大名没有减速,只是低声道:“向南,先退到山崎谷口。等北陆、关东的援军一到,再回头收拾残局!”
风在耳边呼啸,溃败的哭喊声渐渐被甩在身后。残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支逃命的箭,射向未知的黑暗。马蹄声、火绳枪的碰撞声、武士铠甲的铿锵声,汇成一曲仓皇的逃亡曲,在暮色里回荡。
暮色像被炮火熏黑的绸缎,缓缓垂落在平原尽头。
谭文勒住缰绳,站在一座被削去半边的土丘上,望着远处扬起的尘柱——那是逃命的倭国残兵,像一条被撕断的灰蛇,蜿蜒着向东南方的山脊滑去。风卷着硝烟与血腥味扑在脸上,他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要是骑兵团在,这条蛇连头都别想留。”
他抬手抹去额头的黑灰,回头望去:夕阳把方才的战场镀成暗红,倒伏的竹枪、破碎的甲胄、尚未冷却的尸体,铺成一条触目惊心的地毯。三门三磅炮的炮口还在冒着余烟,炮车轮子碾出的辙痕里积着血水,像一条细小的河。炮兵们正把湿布塞进炮膛,发出“嗤啦”的蒸汽声;步兵们把刺刀上的血在靴跟上抹净,重新列队,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左翼营,留下一个连,”谭文抬手一指东南,“盯住溃兵,别让他们返身咬人。其余各营,收拢队形,向江户——前进!”
鼓手把鼓面重新绷紧,鼓槌落下,低沉的“咚、咚”声像铁锤敲在众人心口。步兵们把步枪扛上肩,刺刀贴着枪管,排成四路纵队,沿着被炮火犁松的泥土缓缓移动。炮兵们把挽马牵回炮架,铁轮碾过碎石,发出清脆的“咔啦”声;二十七门六磅炮依次调转炮口,黑洞洞的膛口对准暮色中的江户城廓,像一排沉默的獠牙。
队伍经过方才的炮击带时,脚下“噗嗤”一声踩进暗红的泥潭,靴底带起碎骨与布屑。没有人说话,只有铁器碰撞、皮靴踏地、风卷旗帜的猎猎声。远处江户的城影在薄雾里若隐若现,天守阁的飞檐被夕阳拉得细长,像一柄倒悬的刀。
谭文走在纵队中央,目光穿过硝烟,落在那座灰黑色的城池。他抬手,让鼓声停一拍,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前后营头听见:“告诉弟兄们,今晚扎营。江户的城门,天亮前必须听见我们的鼓声。”
步兵们齐声应和,声音滚过原野,带着火药未散的灼热。炮兵们把火绳剪短,药包压实;步兵们把刺刀擦亮,枪机扣响。整支队伍像一条被重新拉满的弓,弦上搭着复仇的箭,直指江户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