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浸了墨的绸缎,从天守阁的飞檐一直垂到江户城外的壕沟。
德川家光立在最高层的望口,玄色羽织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掩不住他指节因紧握栏杆而泛出的青白。远处汉军营地灯火点点,仿佛一条蜷伏的火龙,每一次火光跳动,都像在提醒他:那支军队仍在呼吸,仍在磨刀。
家臣踩着木阶上来,甲片轻撞,声音压得极低:“主公,晨战已毕……我军失利。”
短短一句,像冰锥扎进耳膜。德川家光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轻足溃回六千,武士折损三百。但——”家臣顿了顿,喉结滚动,“回城者皆言,汉军实数不过两千余人。”
夜风卷过,吹得烛火乱晃,投在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德川家光眼底闪过一丝极暗的火光,像是绝望里又挤出一点侥幸。
“两千?”他低声重复,声音沙哑,却带着极力压抑的颤,“一万多人的阵势,竟被两千人冲垮?”
家臣垂首,不敢接话。阁内只剩风声与远处隐约的口令声——那是汉军在换岗、在磨刀、在准备下一次鼓声。
德川家光缓缓松开栏杆,掌心留下一排深深的指甲痕。
“城内尚有一万守军。”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给家臣下达最后的命令,“壕沟、土垒、箭橹,都还握在我们手里。两千人……耗也能把他们耗垮。”
说罢,他抬眼望向城外那片灯火。火光映在他瞳孔里,却照不亮眼底的阴影。他知道,那两千人背后是二十七门六磅炮、是整齐的燧发枪线、是随时可以推上前的刺刀墙。而江户城内,真正能披甲执锐的,不过半数;剩下的,是昨夜才从街町抓来的壮丁,手里攥的是削尖竹杆。
风更冷了。
德川家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夜里的寒意全吞进胸腹,好压住那股从脚底升起的战栗。
“传令下去,”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今夜加三倍岗哨,明日天亮前,所有箭矢、火绳、石块,全堆到墙头。告诉每一个人——江户若破,无人生还。”
家臣领命而去,木屐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德川家光仍站在望口,背影被灯火拉得细长,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桅杆。远处汉营的火光忽明忽暗,仿佛无声的嘲笑。他握紧腰间的短刀,指节发白,却终究没有拔出——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此刻拔刀,也斩不断城外那条越来越近的死亡线。
暮色压在天守阁的飞檐上,谭文披着海风走上顶层平台。灯火把地图照得惨白,他捏着最新送来的情报,眉头拧成一道沟。
“原以为两千人足可吓退倭寇,”他低声道,指尖敲在江户城廓的墨迹上,“可探子回来说,城里守军仍有一万出头,还不算陆续赶到的援兵。”
三名营长围在桌旁,脸色同样沉重。左侧那位先开口:“团长,硬啃城墙不划算。咱们带的炮弹、口粮,到还是充足。”
右侧的营长把拳头抵在桌面上:“不如直取心理。把大炮推到射程内,昼夜轰击,再放话:一日内不开城认罪,便纵火焚城。江户全是木构房屋,一点就着,他们赌不起。”
中间的营长抬头补充:“咱们不必真攻。只要让倭国大将军看见火光冲天,听见满城哭喊,他自然会低头。到时再撤兵,也算给朝廷一个体面交代。”
谭文沉默片刻,目光掠过窗外——远处江户城灯火绵延,像一片干草堆。他终于点头,声音低沉却坚定:“传令下去,明晨把二十七门六磅炮推至河岸高地,装填霰弹与燃烧弹各半。再给城里送最后通牒:日落前交出扣押商人的祸首,并赔偿损失。否则——火起之时,休怪无情。”
营长们齐声应诺,转身时靴跟踏得木板砰然作响。谭文独自留在灯火下,望着地图上那团阴影,轻轻吐出一句话:“打服即可,不必屠城。但火,必须让他们看见。”
营长掀开帐帘,手里攥着一张刚送到的“敌情简报”。火光把纸面映得发黄,也映出他紧锁的眉。三名连长已候在帐内,木案上摊着江户城草图,旁边摆着三只半空的弹药箱——箱盖上用炭笔写着“6磅—霰弹”“6磅—实心”两行字,提醒所有人:步兵团只有六磅炮,没有十二磅。
“诸位,”营长压低声音,“原定一个营就能吓退倭人,可探子回报:城内守军仍有一万出头,再加上陆续赶到的援兵,硬啃城墙不划算。”
左侧连长皱眉:“咱们弹药、粮秣都有三十艘武装商船兜底,撑三个月都够,为何不一鼓作气?”
营长摇头,伸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弧线:“人多不等于能打持久战。咱们两千多人,对一万守军,一旦陷进巷战,伤亡会失控。况且——”他敲敲图上标注的木质街区,“江户七成建筑是杉木搭的,一把火就能烧通半座城。”
右侧连长接话:“那就按原计划:先轰,再逼降。”
“对。”营长点头,声音沉稳,“明日拂晓,二十七门六磅炮推到射程内,先齐射三排实心弹,砸塌外墙;再换霰弹,扫清垛口守兵。炮击后递最后通牒——日落前交出扣押商人的祸首并赔偿损失。若仍顽抗——”他抬手,做了个“点火”的手势,“就纵火焚城。木楼连片,火借风势,一夜就能烧到将军府门楼。”
中间连长仍有些担忧:“若倭人死撑,真把火点了,城里百姓……”
营长目光一凛:“我们只烧衙署、兵舍、仓库,留民居一线生路。火是手段,不是屠城。目的只有一个——让幕府低头,让倭国记住:动汉国商人,就要付代价。”
灯火映着众人紧绷的脸,帐外夜风卷起沙尘,吹得旗角猎猎。营长合上简报,声音低沉而有力:“都去准备吧。明晨炮响前,所有六磅炮必须就位;步兵列阵,只待一声令下。”
三名连长同时立正,靴跟相碰,沉闷的声响像钉进夜色的铁钉。他们转身掀帘而去,营帐里只剩炭火噼啪,映着江户城廓的黑色剪影,像一头即将被唤醒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