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巨大的船台像被点燃的钢铁祭坛。
全长九十米的黑色舰体横卧其上,二十米宽的舷侧在水线处收束,吃水六米的深腹几乎填满干坞。三千五百吨的钢铁重量让木质的坞墩发出低沉的吱呀声,仿佛大地都在承载这头巨兽的呼吸。
最后一门210毫米后膛火炮被龙门吊缓缓送向舰艏,钢索绷紧,滑轮组发出均匀的咯吱声。炮管在夕阳下泛着幽蓝冷光,像一根擎天巨柱。当炮耳准确落座、锁销啪嗒扣合时,整个船台爆发出潮水般的呼喊——
“火炮到位!定远——完成!”
声音在钢铁与钢铁之间回荡,震得脚手架上的铆钉嗡嗡作响。
第四舰队的海军士兵们早已顾不得军姿,他们相互拥抱,军帽被抛上半空。有人把铜号吹得嘶哑,号声与铆钉枪最后的哒哒声交织成凯旋的节拍。
“三个月的锅炉烟熏,值了!”
“明轮一转,咱就能把这大家伙开到天边去!”
工人们站在悬空的跳板上,汗水顺着安全帽的系带滴落。领班仰起头,用沾满机油的拳头捶向胸口,向士兵们吼道:“今晚不醉不归!酒管够,明早太阳照在甲板上,咱再给她刷最后一道漆!”
夕阳最后一缕光被舰桥挡住,九十米的舰身投下九十米的阴影,把船台、人群、欢呼一并吞没。那阴影里,九门巨炮昂然列阵,四十八门副炮左右铺展,像沉默的钢铁森林,又像即将苏醒的雷霆。
远处,试车锅炉的汽笛划破暮色——
呜——
低沉而悠长,宣告着大洋洲第一艘定远级蒸汽明轮战列舰,已然诞生。
铜质闸门在铰链轰鸣中缓缓下沉,潮水像被松开缰绳的野马,顺着倾斜的船台汹涌灌入。先是白沫翻卷的细流,转眼便汇成咆哮的激流,拍击在钢甲舰体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九十米长的舰身在浮力托举下轻轻晃动,铁锈与油漆的碎屑被水流撕扯、旋转,像一阵暗红色的雪。
甲板上,水兵们顾不得靴底打滑,争先恐后冲向前端那九门巨炮。炮管被海水溅起的浪花打得透湿,仍掩不住冷冽的金属寒光。有人张开双臂,环抱那比腰还粗的炮身,掌心贴着冰凉的钢壳,兴奋得直搓手:“再也不用像前膛炮那样折腾半天!后膛一开,装填、闭锁、击发,一口气打完就能接着来第二发!”旁边的同伴把耳朵贴在炮闩上,仿佛已经听见未来震耳欲聋的怒吼。
再往后,四十八门副炮依次排开,炮口齐刷刷指向天空,像一排沉默的獠牙。士兵们沿着炮列奔跑,时不时用袖口擦拭被水珠模糊了的准星,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清的欢呼。浪花溅到他们脸上,混着汗水往下淌,却没人肯停手。
船台两侧,工人们撤去最后几根支撑木,钢索在滑轮间咻咻作响。舰体在浮力托举下逐渐昂起,舰艏劈开一线银白的水幕,如同一柄初出鞘的巨刃。浪头涌上锚链孔,顺着甲板沟槽奔流,打湿了士兵的绑腿,却浇不灭他们的狂热。有人干脆骑在炮盾上,双手高举,任凭咸涩的海风灌满衣襟,大声吼道:“风帆的时代过去了!看这铁家伙,才是海上的新霸主!”
潮水继续抬升,整个船台被淹没成一片晃动的镜面。舰体终于脱开最后一道束缚,在金属与浪花的交响中稳稳浮起。九十米的舰身、二十米的宽体、六米的吃水,此刻像一座移动的黑色山脊横亘在水面。九门主炮、四十八门副炮在暮光里排成钢铁的森林,寒光闪烁,仿佛下一刻就要发出震碎天穹的怒吼。水兵们站在甲板上,身上溅满水珠,却像披了一层荣耀的银甲,齐声高喊,声音被海风撕碎,又迅速汇成更高潮的欢呼——那是钢铁与热血、技术与勇气交汇的呐喊,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低沉的汽笛像从深海滚出的闷雷,震得船坞钢壁嗡嗡回响。两道粗黑的烟柱从舰岛两侧的排烟筒猛地蹿起,在晚霞里翻卷成巨大的蘑菇云,把半边天空都染成铁锈色。九十米长的舰体随之轻轻一抖,仿佛一条沉睡的钢铁巨龙被唤醒,龙骨发出悠长的金属吟啸。
紧接着,船腹两侧那两只钢铁明轮开始转动。轮辐像巨兽的肋骨,一环环咬合着水面,沉重却精准。每一次划水,都掀起半人高的白瀑,浪花拍击在船壳上,发出密集的“砰砰”声,像为巨龙擂响的战鼓。舰尾缓缓后退,船台的水位被明轮推得倒卷,形成一道旋转的漩涡,把散落的木屑、焊渣一并卷走。
岸上,技术人员和工人早已挤满了码头。有人高举着安全帽拼命挥舞,有人把手掌拢成喇叭,朝着甲板方向大喊——声音却被明轮的轰鸣、汽笛的长啸和人群的欢呼剪得七零八落。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干脆跳上系缆桩,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吼:“动了!真的动了!”旁边的中年师傅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泪,他随手把泪水甩进风里,又一把抱住身旁的助理,哽咽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造船厂的厂长站在最前排,双手紧紧攥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滚烫的泪顺着他的皱纹滚滚而下,滴在胸前的工牌上。他忽然转身,一把搂住身旁的助理,像要把这些日子的焦虑、熬夜、争吵和汗水一股脑儿压进对方的肩窝里。助理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却也只是红着眼眶,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明轮越转越快,舰首犁开港口平静的水面,推起一道晶亮的浪墙。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炮塔上,九门主炮和四十八门副炮的金属表面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仿佛一排排冷峻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岸上沸腾的人群。钢铁巨兽低沉地咆哮着,缓缓退出港口,留下一道不断扩散的浪花弧线,像给这座刚刚诞生的海上堡垒划出一道骄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