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国·江户·内庭
午后的阳光透过桧皮葺的屋檐投下细碎光斑,德川家光盘膝坐在黑漆长案之后,案上铺着猩红的毛毡,毡上横陈一支刚从南蛮船卸下的火绳枪。枪管细长,冷锻的钢铁闪着幽蓝;枪托嵌着暗纹的胡桃木,油光温润;铜制的火门、护盖与扳机则被擦得耀眼,仿佛一件金工艺术品。
家光以指尖轻抚铜箍,感受到金属微凉的温度,又顺着木纹滑到弯曲的枪托——弧度贴合肩头,比倭国惯用的种子岛铁炮更显精巧。他抬手示意,侍从立即递上火绳。家光亲自把火绳夹入蛇杆,动作缓慢,像在举行某种仪式。随后,他微微侧头,目光穿过庭院,落在远处石灯笼的靶心上。
“点火。”
低沉的吩咐落下,随从俯身用火折点燃火绳。青烟袅袅升起,一缕刺鼻的硝磺味在静室中弥散。家光扣动扳机,“砰”一声闷响,铅弹撕裂空气,石灯笼应声碎裂,碎屑四溅。硝烟尚未散尽,他已把枪横放回案上,目光灼灼。
“如何?”
跪坐在侧的家老垂首回答:“射程远,装填快。若能仿制,我国足轻如虎添翼。”
家光轻笑,指尖在铜护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南蛮人只卖我们船货,却从不出卖技艺。这支枪,是葡萄牙人的诚意,也是我们的镜子——照出倭国锻冶的不足。”
他抬眼望向庭院外的演武场,那里一排排旧式种子岛铁炮在烈日下显得黯淡无光。
“传令下去,”家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召集最好的锻冶师,拆解此枪,一丝一扣都要记下。铜、铁、木、绳,全都试炼。我要的,不是一支,而是千百支,足以武装所有旗本足轻。”
家老迟疑片刻:“若南蛮人追责……”
家光抬手止住,目光如刀:“南蛮人卖枪,也卖硝石。只要港口仍在,他们便无话可说。况且——”他抚过枪托,像在抚过一柄未来的权杖,“铁炮在手,天下亦在手中。”
夕阳透过纸门,把家光的影子投在壁上,影子与那支火绳枪重叠,拉得老长,仿佛下一瞬就要跨出庭院,踏遍整个倭国。
檐外的斜阳透过竹帘,在榻榻米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线。德川家光抬手接过侍从递来的种子岛火铳——那东西木托粗粝,铁管厚重,火门上的铜盖因年久磨损而发乌。他只掂量了一下,便像甩掉一块碍事的石头般,随手把它掷向墙角。火铳撞在木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窗棂轻颤,惊起檐下两只麻雀。
“这就是你们引以为豪的利器?”家光冷笑,声音在静室里回荡,像刀锋划过漆案。他回身面对跪在阶下的家臣,衣袍下摆随着转身荡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葡萄牙人送来的火绳枪,我已见过——精巧、轻便。可那远远不够!”
他迈步上前,木屐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每一步都逼得家臣们垂首更低。“火铳、火绳枪,终究只是步卒的玩具。我要的是炮——能轰开城门、能击沉敌舰的炮!”
一名年长的家臣膝行半步,额头几乎触到地面:“主公,葡萄牙人确也运来了几门小炮,可其价昂,且炮身短薄,远不及……”他话未说完,家光骤然俯身,目光如鹰隼般钉在他脸上,“远不及什么?远不及汉国人的巨炮?我不在乎!”
他直起身,袖袍猛地一拂,案上的青瓷茶盏被扫落,碎瓷四溅,清脆的破裂声惊得众人屏息。“我要的是能响的炮,能炸的炮!哪怕它眼下不如别人,也要能在我倭国的土地上铸出来!”
家光转身,背对斜阳,影子投在壁上,拉得老长,宛若一尊怒目金刚。“去告诉葡萄牙人——炮,我要;匠人,我也要!不管多少金,不管多少银,统统给我带回来!连他们的风箱、坩埚、铁模,一颗铆钉都不许落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纸门嗡嗡作响:“我要的不是几门炮,我要的是整条火炮的命脉!三年之内,若我的铁匠铺里还敲不出同样一声怒吼,你们就提着头来见我!”
语毕,他一脚踢开那支歪倒的种子岛火铳,铁管滚过地板,发出空洞的哐啷声,像是对旧日武备的最后一次嘲弄。家臣们伏地齐声应诺,额头冷汗滴在榻榻米上,晕开一圈圈深色痕迹。窗外残阳如血,映在家光紧绷的侧脸,也映在那一地碎瓷上,碎光闪烁,仿佛无数即将出炉的炮口,正冷冷地窥视着这片岛屿的未来。
暮色沉沉,殿中烛火被穿堂风压得摇摇欲坠。一名家臣膝行至德川家光面前,额头几乎贴到冰凉的榻榻米,声音低哑却清晰:
“主公,容臣直言——国库已如釜底抽薪。”
他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上一次,为了平息汉国怒火,我们赔出的白银如流水泻地,至今库房回声空洞。如今葡萄牙人的报价摆在案头,与那日赔银相比,竟毫不逊色。”
家光眉峰骤紧,指尖在案上轻敲,发出咄咄闷响。家臣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火绳枪尚可勉力为之。臣已传檄诸国工匠,日夜赶工,虽产量微薄、准星稍差,总算能填补空缺。然火绳枪有一致命短——逢雨便哑,燧发不灵,将士只能抱枪望天。战场之上,一阵骤雨便可令全军束手。”
说到此处,他声音更低,仿佛怕惊动殿外守夜的侍卫:
“火炮则完全不同。那巨口之器,非寻常铁料可铸。倭国铁矿虽多,却无足够精炉与焦炭,炼不出火炮所需的韧铁。精铁只能自外洋购入,价高如山,且需现银交割。眼下库银既空,便是拆东墙补西墙,也凑不足半数。”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烛芯噼啪。家臣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哽咽:
“主公,若再强购火炮,恐伤国本。雨中之枪已令士卒胆寒,若再因缺银而断炊,军心必乱。恳请三思——留得青山,方有柴烧。”
烛火摇曳,映出家光紧绷的侧脸,也映出那一地跪伏的影子,如同即将被风雨摧折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