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州的街道比大明商人记忆里的任何城镇都要敞亮。脚下的路面并非青石板,也不是夯土,而是一种灰白色的硬壳,被车轮碾过只发出低低的“咯噔”声,却不见尘土飞扬。路两旁没有挑檐的瓦屋,而是一座座笔直向上的“盒子”——墙面光滑得像磨过的砚台,颜色是淡灰,接缝处几乎看不见砖缝。商人们伸手去摸,指尖传来微凉而坚实的触感,心里便冒出同一个念头:这要换成木头和砖石,得花多少银子?
街口第一家铺子卖的是钢铁与玻璃合围的“明窗”。阳光透进去,把里面陈列的铜壳怀表、玻璃汽水瓶照得闪闪发亮。门口的小伙计穿着短褂,脚踏皮底布鞋,见人便笑,用半生不熟的官话招呼:“客官,这是蒸汽工坊出的新货,走时准,喝汽儿响!”商人们探头进去,只觉得一股凉气扑面,再看那窗棂竟是一整块透明物,心里又是一惊:这比琉璃还透亮,却不见一丝裂纹。
再往前走,是一家挂着黑底金字招牌的“机米行”。门口排着长队,队伍尽头是一座铁壳大磨,磨盘上连着铜管,管口呼呼喷白汽。稻米从上方漏斗落下,转眼间白花花的米便从下方槽口倾泻而出,不带一点糠皮。商人们看得呆了:昔日磨坊要三五个壮汉推石磨,如今只需一人添米,一人收袋,便胜过十人劳作。
街心广场中央,立着一座三层高的“水泥楼”。墙面嵌着一排排拱形窗,窗框漆成墨绿,与灰墙相衬,竟显出几分雅致。楼脚下,小贩推着带铁轮的小车卖热腾腾的“蒸汽包子”,笼屉里白汽直冒,包子皮白得晃眼。商人们咬下一口,肉馅滚热,汤汁四溢,忍不住连连点头,却又想起家乡的石磨面粉,心里泛起一阵恍惚。
夕阳把整条街镀上一层金,灰墙、黑铁、白汽、红招牌,在暮色里交织成一幅陌生又热闹的画。商人们站在街口,脚下是硬壳般的灰路,头顶是直插云霄的水泥盒子,耳边是汽笛与铁轮交织的轰鸣。他们彼此对视,眼里都是同一种惊疑与赞叹:
“这夷州……怕不是把天宫的一角搬来了人间?”
午后阳光斜照,街角那座低矮却极长的厂房像一条卧在尘土里的银龙。大明商人们刚拐过街弯,便被一股热浪裹着硝石与石灰的味道推了回来。他们抬头,只见厂房拱顶上排着一排细长的烟囱,白烟袅袅,竟与天上的云朵混在一处。再定睛,便被那景象牢牢盯住——
整面整面的透明墙壁,在日光下闪着水波一样的光。墙壁里,赤红的火舌翻滚,仿佛把太阳请进了屋里。火舌前,工匠们手持长铁管,一端探进熔炉,一端鼓起腮帮子吹气。火红的玻璃浆便像活物一样,在管口膨胀、旋转,渐渐变成圆球、长颈瓶、薄如蝉翼的酒杯。更远处,五彩的粉末被撒进火里,玻璃顿时染上蔚蓝、杏黄、玫瑰红,像晚霞被揉进了透明的冰。
商人们不由自主地迈前一步,鼻尖几乎贴上那堵透明的墙。热浪扑面,他们却舍不得后退。只见一名工匠把刚吹好的圆球放进冷水中,“嗤啦”一声白雾腾起,圆球瞬间凝成晶莹剔透的球体,拿在手里,竟能映出对面人影的轮廓,纤毫毕现。那球体被递到他们眼前,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叮”,比瓷杯更悦耳,比玉磬更空灵。
“这……这就是玻璃?”年长的商人喃喃,指尖轻触,凉意透骨。
“比纸窗亮堂,比纱帐结实,”旁边的小伙计低声接话,“听说雨水打不透,风雪也刮不烂。”
他们沿着厂房走,越走越慢。一排排敞开的木架上,摆满了刚出炉的成品:细颈的花瓶肚里嵌着七彩漩涡,仿佛把整条彩虹冻在了透明里;平展的方片玻璃被工匠用铜尺量过,边缘整齐得能照出人影的睫毛;更小的物件——圆珠、椭圆片、甚至微缩的山水浮雕——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像把整座山川湖海都浓缩进了一掌之间。
最让他们挪不开眼的,是厂房尽头那面巨大的玻璃板。工匠们用铁钩吊起,缓缓嵌入木框,木框再被抬上推车,推往街外。透过那面玻璃,街对面的屋脊、行人、甚至远处海面的粼粼波光,都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年长商人忽然想起家乡大宅里那些糊着厚纸的格子窗——一到梅雨便发霉,一到冬夜便透风,而眼前这堵透明的墙,竟能把风雨关在门外,把阳光留在屋里。
“若把这整块搬回去,嵌在厅堂……”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梦呓般的颤。
“怕是得用十匹骡马才拉得动。”旁边的同伴苦笑,却掩不住眼里的炽热。
走出厂房时,夕阳正好穿过玻璃板,在他们脚下投下一片七彩光斑。商人们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染成斑斓,像踩在一池融化的宝石上。热浪、火舌、清脆的叮当声,与远处街道的喧嚣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幅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流光溢彩的梦境。
码头上,海风卷着咸腥,也卷着焦躁。
带队商人猛地从玻璃工厂的眩光里回过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熊文灿大人的急函还在怀里发烫。他一把扯下黏在额前的湿发,朝身后同伴挥手:“别看了!总督的军械单子等着咱们!”
一行人匆匆穿过还在欢呼的人群。搬运工们正把最后一只木箱吊上栈桥,铁钩与木箱相撞,“哐啷”一声,像敲在他们心口。商人边走边低声吩咐:
“先分两队。一队押货去仓房,开箱验封——哪怕一颗铆钉锈了,也得记清楚;一队跟我去见那批技师,先敲定明日装船顺序。谁要是耽误了一刻钟,回福建就等着挨军棍!”
年轻的伙计喘着气追上,袖口还沾着玻璃厂的细灰:“头儿,那玻璃窗户……”
“回头再说!”带队商人回头,眼里血丝交错,“玻璃能挡风,挡不住炮子。熊大人要的是枪管、炮身、精铁,还有能撑三个月的粮——咱们晚一步,前线就多饿一天兵!”
话音未落,他已加快脚步,靴跟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码头的嘈杂、吊臂的轰鸣、人群的欢呼,全被甩在身后。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几条被火催赶的鞭子,一路抽向即将启程的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