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的左手还在抖,血纹贴着皮肤往上爬,像条活虫。他靠在黑伞上,呼吸压得很低,每吸一口气,喉咙都像是被砂纸擦过。袖子里那颗丹药还热着,隔着布料烫他的手腕。
他抬手摸了摸袖口,指尖刚碰到油纸包,苏怀镜就挡到了他面前。
“别吃。”她说。
她声音不大,但站得很稳,一只手已经按在腰间的银针囊袋上。
陈砚舟没动,也没问为什么。
苏怀镜盯着他:“这药用你娘的血炼的。你说她自愿封脉,那这丹就是拿她的命换来的续命符。可守龙人早不说晚不说,偏等你快撑不住才拿出来——你不觉得太巧了?”
陈砚舟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瓦砾堆里的老头。
守龙人一直闭着眼,这时忽然睁开了。他坐直身子,眼神浑浊里透出一股狠劲。
“你们两个,是想死一块儿?”他嗓音沙哑,“不吃丹,三刻之内血纹破顶。到时候你控制不了自己,第一个杀的就是她。”
他说的是苏怀镜。
苏怀镜没退,反而往前半步:“那你先吃一颗。”
守龙人冷笑:“我凭什么试?”
“因为你刚才踩住了那张符纸。”苏怀镜指了指脚边烧了一半的纸片,“你知道那是什么。你能认出血经残术,就不是真疯。既然你能分辨真假,那就该知道这药能不能用。”
守龙人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好啊。你们不信我,也不信药。那就等着吧,看他能扛多久。”
他说完,又靠回碎石堆,闭上了眼。
风从废墟缝里钻进来,吹得地上灰烬打着旋。陈砚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血纹已经爬上耳后,皮肤发紫,摸上去滚烫。
他咬了咬牙,伸手进袖子,把那颗丹药掏了出来。
油纸打开,暗红药丸躺在掌心,表面泛着油光,腥臭味直冲鼻腔。
他正要往嘴边送,苏怀镜突然抓住他手腕。
“等等。”她说,“你要是真想吃,也得先确认它压的是血纹,还是你的神志。”
陈砚舟顿住。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三年前他在实验室见过类似的药——杀手服下后力气暴涨,眼睛全红,最后把自己活活撕开。那种药,也是用活人精血炼的。
他放下手,转头看向守龙人。
“你说它能压三天。”陈砚舟开口,“那你现在吃了,正好让我看看效果。”
守龙人睁开眼,眼神一沉:“你疯了?”
“我没疯。”陈砚舟往前走了一步,“你让我们信你,总得给个理由。你现在吞一颗,活蹦乱跳地坐这儿,我就信你七分。”
“我不需要你信!”守龙人猛地拍地,瓦砾震起,“你们现在不吃,等会儿连吞都吞不下去!”
陈砚舟不答,抬手就把丹药朝他脸上扔去。
守龙人偏头躲开,药丸落地滚了几圈。
陈砚舟立刻抽出钢笔,笔尾一甩,柳叶刀弹出寸许。他一脚踩住药丸,刀尖抵住守龙人咽喉。
“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说,“自己吞,还是我塞进去?”
守龙人盯着他,嘴角抽了一下。
“你真是……跟你娘一个样。”他低声说,“宁肯撞南墙也不听劝。”
“那就对了。”陈砚舟手上加力,“她能硬扛,我也能。”
守龙人终于动了。
他伸手捡起地上的丹药,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进嘴里,狠狠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咽完他咧嘴一笑,牙齿发黑:“满意了?”
陈砚舟没松刀。
三人僵持在原地。
几秒后,守龙人忽然闷哼一声,身体一歪,手撑在地上。他额头冒汗,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手指抠进泥土,指节发白。
接着他全身抽搐起来,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苏怀镜立刻后退一步,手摸银针。
陈砚舟也绷紧了身子,随时准备出手。
抽搐持续了十几息,守龙人猛地仰头,一口黑血喷出来,落在地上滋滋作响,冒起白烟。
他喘着粗气,趴在地上不动了。
过了片刻,他慢慢抬头,眼神清明了许多,不再浑浊,也不再疯癫。
他看着陈砚舟,声音低哑:“现在你信了?”
陈砚舟收回刀,却没收伞。
“信一半。”他说,“你吃了也中毒,说明这药有问题。但它确实压住了你的异状——你刚才身上也有血纹?”
守龙人没否认。他抬手抹了把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那里原本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现在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
“二十年前,我也签过契。”他缓缓说,“我是第一批‘钥匙’,可惜不够格。血纹只能到肩膀,开不了门。后来我就成了看门的。”
陈砚舟盯着他:“所以你让我们吃毒药?”
“这不是毒。”守龙人摇头,“是代价。压血纹要血祭,最有效的祭品,就是亲缘之血。你娘的血对你最管用,但也最伤魂。每吃一次,记忆就会少一块——轻的忘事,重的变傻,再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苏怀镜皱眉:“那你呢?你吃了多少次?”
守龙人笑了笑,笑得很难看:“记不清了。只知道我最后一次想起我闺女长什么样,是七年前。”
他低头看着那把最长的钥匙,手指轻轻摩挲。
陈砚舟沉默了一会,把油纸包重新收进袖子。
“我不吃。”他说,“我要记得我娘为什么把我生下来。”
苏怀镜松了口气。
守龙人没再劝,只是抬头看着他:“那你打算怎么办?血纹不会等你。下一波发作,可能就在半个时辰内。”
“我有别的办法。”陈砚舟从笔记本里撕下一页,上面画着一道符线。他用钢笔在边缘划了一圈,纸角燃起火苗。他把符纸折成小块,放进嘴里。
苏怀镜想拦,但他已经咽了下去。
这次没有干呕,也没有反胃。他站直身子,呼吸平稳了些。
“《血经》里写的镇脉法。”他说,“不一定有用,但比吃亲娘的血强。”
守龙人看着他,忽然摇头:“你小子,比我当年狠多了。”
“我不是狠。”陈砚舟靠在伞上,“我只是不想变成靠吃亲人活着的东西。”
苏怀镜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下一波发作前,我们得做决定。是继续等,还是强行开门?”
陈砚舟没答。
他看向远处那扇半掩的石门。门缝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守龙人坐在地上,忽然开口:“门后面有她最后一口气。你要是进去,能听见她说话。”
陈砚舟的手握紧了。
“但她不会认你。”守龙人又说,“十年了,她的魂早就散了大半。剩下的,只是执念。”
陈砚舟闭了下眼。
苏怀镜伸手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很冷,还在微微发抖。
“要开门吗?”她问。
陈砚舟睁开眼,看向守龙人:“你手里那把钥匙,能开几次?”
“一次。”守龙人说,“开了就不能关。门一开,龙脉震动,整个废墟都会塌。”
“那就等下一次血纹发作时开。”陈砚舟说,“我撑不住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机。”
“你疯了?”苏怀镜脱口而出,“那时候你根本没法控制自己!”
“但我能动手。”陈砚舟看着她,“只要手还能抬,刀还能出,就够了。门开了,你立刻带他走。不管里面有什么,都别回头。”
苏怀镜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抬手拦住。
“这是唯一的机会。”他说,“我不想靠吃我妈的血活着,也不想等死。要么清醒地进去,要么变成疯狗咬人——我选前者。”
守龙人低头看着钥匙,忽然笑了声:“你爹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陈砚舟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守龙人却不说了。他把钥匙攥进手里,闭上眼:“时辰快到了。”
风停了。
地底的震动变得微弱,像是心跳慢了下来。
陈砚舟站在原地,左手按着腕间旧疤,右手握着伞柄。血纹在皮肤下游动,热度未退。
苏怀镜站在他身边,手始终没离开银针囊袋。
守龙人靠在瓦砾堆里,额头还在流血,呼吸沉重。
谁都没有动。
天光从头顶裂口照下来,斜斜地打在黑伞上,影子拉得很长。
陈砚舟忽然抬手,从笔记本里又撕下一张纸。他用钢笔在上面写了个名字,一笔一划,写得很慢。
然后他把纸折好,塞进怀里。
他抬起头,看向石门。
“下次发作,”他说,“就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