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大军溃败的烟尘,在西北风中渐渐飘散。城外的战场上,留下了满地的尸体、破损的器械、以及凝固的暗红色血泊。空气里的血腥与焦臭混杂,令人作呕,却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镇北军的黑色铁骑并未入城,而是在城外三里处扎下简易营寨,同时派出小队骑兵在外围游弋警戒,打扫战场,收敛己方阵亡将士的遗体,对北莽伤兵则进行补刀或俘虏——这是草原战争的惯例,残酷而高效。
北岚城的城门依旧紧闭,但城头上的守军已经瘫倒大半。紧绷了数日、透支了所有体力和意志的神经一旦松弛,排山倒海的疲惫、伤痛和失去战友的悲痛便汹涌而来。许多人抱着兵器,靠着垛墙,便沉沉睡去,或默默流泪。更多的人则在军官和民夫的组织下,开始救治伤员,清点损失,扑灭城内残存的火点。
城西的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了,但几处重要的粮仓和工坊已化为灰烬,损失惨重。不过比起城破人亡,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卧牛山阵心,林逸撤去了笼罩全城的三色光罩。阵法光芒缓缓收敛,恢复成基础的聚灵与预警状态。阵盘上留下了数道细微的裂痕,那是过度负荷和先前被玄水宫侵蚀的痕迹,需要日后慢慢修复。
林逸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接连的恶战、灵魂的创伤、以及最后维持大阵和协助苏婉清施为的巨大消耗,几乎将他彻底掏空。苏婉清的灵体也显得比之前虚幻了一些,光华内敛,显然方才倾力施展“灵魂安抚”与“净化反冲”,对她刚刚苏醒的本源也是不小的负担。
但她依旧坚定地站在林逸身边,纯净的净化之力如同涓涓细流,持续温养着他受创的身体与灵魂。
“逸,你先休息。”苏婉清担忧地看着他。
“还不能休息。”林逸摇摇头,强撑着站直身体,目光望向城外那黑色的镇北军营寨,“援军到了,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有所表示。而且……有些事情,必须问清楚。”
他深知,镇北军的出现绝非偶然。赵恒王爷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镇北王的态度如何?朝廷对北岚城、对他林逸,接下来会是什么态度?这些问题,直接关系到北岚城未来的生死存亡。
“我陪你去。”苏婉清轻声道,灵体飘近了些。
林逸看着她虽然虚幻却无比坚定的眼眸,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好。”
两人稍作整理,林逸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衣,尽管脸色依旧不佳,但眼神已恢复了沉静。苏婉清的灵体则暂时隐入暖玉之中,但保持着一丝灵识外放,随时可以现身。
当他们来到东门城楼时,慕容芷和柳乘风已经等在那里。慕容芷换下了染血的战甲,穿着一身素色劲装,头发简单束起,脸上难掩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正有条不紊地听取着各处汇总的战后情况。柳乘风则拄着刀坐在一旁,由军医重新包扎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眼神里却透着劫后余生的兴奋。
看到林逸到来,两人立刻起身。
“城主,夫人。”慕容芷行礼,柳乘风也挣扎着想站起。
“不必多礼。”林逸摆手,目光扫过城外,“镇北军那边,可有动静?”
“刚刚有一队骑兵靠近,递上了拜帖和一份礼单。”慕容芷递过一份烫金的帖子和一份清单,“领队的是个校尉,言语还算客气,说镇北军先锋大将‘破虏将军’韩重,稍后会亲自入城拜会城主,商议善后事宜。”
拜帖措辞恭敬,礼单上则是些疗伤药材、布匹和部分军粮,不算厚重,但很及时,表明了友善和尊重的态度。
“韩重……”林逸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是镇北王麾下以勇猛刚直着称的悍将,能派他作为先锋并处理此事,看来镇北王对北岚城的态度至少不是敌对的。
“安排一下,准备迎接。就在这城楼偏厅吧,不必大张旗鼓,如今城里也无力铺张。”林逸吩咐道,又看向柳乘风,“柳兄,你伤重,先去歇着。慕容,你也需要休息,这里有我。”
“我没事。”慕容芷摇头,“城内百废待兴,许多事情需要立刻处理。韩将军来访,我也需要在场。”
林逸见她坚持,也不再劝说,只是道:“那好,我们一起见见这位韩将军。”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队约五十人的镇北军骑兵,簇拥着一名身披玄黑色铁甲、面容粗犷、留着一部络腮胡的壮汉,来到了北岚城下。为首的正是破虏将军韩重。他并未穿全套甲胄,只着了胸甲和护臂,显得干练,也表明并无敌意。
城门打开,韩重只带了四名亲卫入城,其余骑兵留在城外。
城楼偏厅内,双方见面。韩重身材高大,比林逸还高出半个头,虎目炯炯,气息彪悍,显然是一位身经百战的沙场猛将。他进入厅中,目光首先落在主位的林逸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好奇,随即抱拳,声如洪钟:“镇北军先锋韩重,奉王爷军令,特来拜会北岚城主林大人!林城主以孤城抗数万北莽铁骑,坚守不堕,更阵斩敌酋大萨满,刀劈王旗,韩某佩服!”
他的话语直接而豪迈,带着军人特有的爽快。
林逸起身还礼,不卑不亢:“韩将军过誉了。北岚城能得存,全赖将士用命,百姓同心,更有赖王爷与将军雪中送炭,及时来援。此恩此德,北岚城上下,铭感五内。”他特意点明了“王爷”,既是感谢,也是试探。
韩重哈哈一笑,直言不讳:“林城主不必客气。我家王爷说了,北岚城乃大周北疆屏障,林城主更是难得的英才。北莽蛮子趁虚而入,妄图毁我城池,屠我百姓,凡我大周将士,岂能坐视?王爷在雁门关得知消息,立刻命我率本部精骑星夜兼程赶来,所幸……还不算太晚。”他话中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镇北王对林逸的评价颇高,二是他们来得如此及时,显然是早有准备,消息灵通。
“王爷深明大义,林某感佩。不知王爷对北岚城日后,可有示下?”林逸顺着话头问道。
韩重神色一正,道:“王爷临行前嘱托末将转告林城主三件事。第一,北岚城此次抗击北莽,功在社稷,朝廷必有封赏,王爷也会在朝中为北岚陈情。第二,靖北侯魏天雄重伤不起,其部溃散,北地防务空虚。王爷已上表朝廷,建议暂由北岚城代管靖北侯原防区部分紧要关隘,以御北莽,此事还需朝廷最终定夺。第三……”他顿了顿,看向林逸,目光略显复杂,“王爷说,京城水深,让林城主近期……务必谨慎,若有难处,可持此令牌,往雁门关寻他。”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刻着简约虎纹的黑色令牌,双手递给林逸。
这三条信息,条条都至关重要。第一条是定调子,为北岚城此战定性,争取政治资本。第二条是给实利,也是将北岚城进一步推向北方防御的前台,绑上镇北王的战车。第三条则是提醒和承诺,暗示朝廷内部对林逸的态度可能并不统一,甚至存在危险,并给出了一个庇护所。
林逸郑重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请韩将军转告王爷,林某谨记王爷教诲,多谢王爷厚爱。北岚城经历此劫,百废待兴,日后还需王爷多多照拂。”
“好说!”韩重爽快应下,又道,“我军会在城外驻扎三日,清理战场,震慑残敌。期间若北岚城有何需要,尽管开口。三日后,末将需率军返回雁门关复命。”
“有劳将军。”林逸再次致谢。
双方又商议了一些战场清理、俘虏处置、以及防务交接的具体细节。韩重行事雷厉风行,很快便告辞离去,返回城外军营。
送走韩重,偏厅内只剩下林逸、慕容芷,以及悄然现身的苏婉清。
“这位韩将军,倒是个实在人。”慕容芷评价道。
“是实在,但也代表了镇北王的态度。”林逸摩挲着手中的黑色虎纹令牌,眼神深邃,“镇北王这是在向我们,或者说向我,抛出橄榄枝,同时也将我们纳入了他的势力范围。福祸难料啊。”
“至少目前看来,是福非祸。”苏婉清轻声开口,纯净的眼眸中带着智慧的光芒,“若无镇北军及时赶到,北岚城今日恐难幸免。那位王爷能在朝廷态度不明、甚至可能对我们不利的情况下,出兵相助,这份情谊,无论如何都该记下。至于日后……我们小心应对便是。”
林逸点点头,看向慕容芷:“慕容,接下来你的担子最重。安抚百姓,救治伤员,统计损失,修复城防,恢复生产……千头万绪。”
“我明白。”慕容芷深吸一口气,眼中虽有疲惫,但更多的是责任与坚定,“城在,人在。我会处理好。”
“柳乘风的伤势,还有阵法的修复,交给我。”林逸道,“婉清,你的灵体刚稳固,也需要静养。这几日,你就留在静室,我会让慕容安排最可靠的人守护。”
苏婉清本想说自己可以帮忙,但看到林逸眼中不容置疑的关切,以及自己灵体传来的虚弱感,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嗯,我听你的。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再逞强。”
林逸握住她虚幻却温暖的手,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落,将北岚城内外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硝烟尚未散尽,伤痛依旧弥漫,但这座浴血的城池,终究在绝境的边缘,抓住了一线生机,迎来了新的黎明。
然而,林逸心中清楚,外部的强敌暂退,内部的废墟待兴,而来自朝堂之上的暗流与远遁的玄水宫阴影,却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再次亮出獠牙。
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