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书房内的烛火却燃得愈发亮堂。
温禾被谢景珩紧紧拥在怀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因激动而传来的有力心跳。
她唇角微弯,安静地依偎着,听着他在耳边一遍遍低喃着“阿禾,你真是我的福星”。
良久,谢景珩才稍稍平复心绪,却依旧握着那张草图不舍得放手,眼神灼亮如星:“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明日便去寻李尚书!”
翌日,谢景珩早早便来到了户部衙门,求见尚书李铭。
李铭为人端方,一心为公,此刻正在为日益严重的田亩隐匿问题头疼不已。
听闻谢景珩有要事求见,立刻便召了他进来。
“景珩,何事如此急切?”李铭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自己这位年轻却极有见地的下属。
“尚书大人,下官苦思户籍田亩之弊久矣,昨夜偶得一法,或可解此困局,特来请大人斧正。”
谢景珩说着,恭敬地将那份与温禾一同完善后的“鱼鳞册”章程呈上。
李铭初时还只是随意翻阅,但随着目光在纸页上移动,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继而转为惊异,最后竟忍不住一拍桌案,霍然起身:“妙!妙啊!此鱼鳞册之策,分丘编列,形似鱼鳞,图形册籍互为印证,人地合一,脉络清晰!若能推行,何愁田亩不清,赋税不公?!”
他激动地在房内踱了两步,目光炯炯地看向谢景珩:“景珩,此策精妙绝伦,直指要害!你真是为我户部,为朝廷立下一大功啊!”
“下官不敢居功,此乃下官与内子一同商讨所得。”谢景珩如实道。
李铭闻言,眼中赞赏更甚:“哦?谢夫人竟还有如此见识?真乃贤内助也!”
他不再耽搁,立即下令,“来人!速召户部所有精通算学、绘图及户籍管理的郎官前来议事!以此策为基础,务必在三日之内,将所有细节完善,拟定出最稳妥的推行章程!”
接下来的三日,户部相关官吏所在的值房几乎是灯火彻夜不熄。
以谢景珩为首,众人依据那份详尽的草图,废寝忘食地推敲每一个环节,细化每一步流程,最终形成了一份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的完整方案。
这日大朝会,百官肃立。
当轮到户部奏事时,谢景珩手捧玉笏,稳步出列,声音清朗而沉稳:“陛下,臣户部侍郎谢景珩,有本启奏。为厘清天下田亩,公平赋税,巩固国本,臣与户部同僚呕心沥血,拟定《鱼鳞册推行疏》及配套章程,恭请陛下圣览!”
内侍将厚厚的奏疏呈递御前。
皇帝展开细看,起初神色平静,越看却越是专注,眼中不时闪过精光。
谢景珩则在下方,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地将“鱼鳞册”的核心理念、绘制方法、与户籍联动之妙处、以及推行后的预期效果一一阐述。他言语恳切,数据翔实,逻辑分明,将一幅赋税公平、民生安泰的未来图景展现在众人面前。
“陛下,”谢景珩最后总结道,“《鱼鳞册》之法,旨在使民有定籍,田有定亩,册有定式,赋有定数。如此,则豪强难以隐匿,百姓负担得减,国库收入亦可更加明晰稳定。此乃利国利民之良策,望陛下明鉴!”
龙椅之上的皇帝缓缓合上奏疏,目光扫过下方群臣,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众卿以为,谢爱卿所奏鱼鳞册之法如何?”
殿内静默一瞬,随即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
“陛下!老臣以为,谢侍郎此策实乃治国安邦之良方!”杨阁老一派的工部侍郎周文渊率先出列,声音洪亮,“田亩不清,赋税不公,乃历朝积弊!谢侍郎此策,图形册籍相合,人地信息对应,可谓开创先河,直指病灶!若能推行,实乃天下万民之福!”
“臣附议!”另一位官员紧随其后,“此策若能推行,必能使国库充盈,百姓安居!”
“臣附议!”
“臣亦附议!此法清晰高效,必能革除沉疴!”
不少有识之士纷纷站出来表示支持,言辞间充满了对革新的期待。
然而,另一部分官员的脸色却变得极其难看。
“陛下!万万不可!”承恩公林弘德疾步出列,声音尖锐,“祖宗之法不可轻变!现行田亩户籍制度乃历代沿袭,自有其道理。谢景珩此奏,名为厘清田亩,实为变乱祖制,其心可诛!”
“没错!”承恩公一系的安远侯立刻接口,“谢侍郎年轻气盛,急于求成,殊不知此等大规模清丈田亩、重定册籍,必然劳民伤财,引得地方骚动不安!届时非但不能惠民,反而可能激起民变!此乃取祸之道!”
“陛下,”承恩公一系的吏部右侍郎张启明阴恻恻地开口,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谢景珩,“臣还听闻,谢侍郎此番上奏的所谓,其最初构想,似乎并非完全出自其本人之手。而是...而是由其内宅妇人参与谋划。呵呵,妇人干政,牝鸡司晨,可是国之大忌啊!若此风一开,日后这金銮殿上,岂不是要成了妇人妄议朝政之地?”
此言一出,承恩公一系的官员纷纷附和:
“张侍郎所言极是!妇人岂可妄议朝政!”
“此风断不可长!”
“荒谬!”谢景珩勃然变色,当即厉声反驳,“为国献策,何分内外?内子心系黎民,偶有所得,与臣探讨,臣觉其策于国于民大有裨益,方才整理上奏。尔等不究策之好坏,反倒在此纠缠于献策者身份,揪住‘妇人’二字大做文章,岂非本末倒置,因噎废食?!”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际,一直沉默的丞相谢知远稳步出列,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老臣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整个金殿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丞相。
“方才张侍郎口口声声说妇人干政,”谢知远目光扫过承恩公一派,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老臣倒要问问,一年前在全国推行的阶梯田赋法,使贫苦农户得以休养生息,此法最初可是出自温禾之口?”
“一年前司农司推广的稻田养鱼果药套种等立体农法,使农户亩产收益倍增,这些可是温禾在自家田庄试验成功后献上的?”
“还有那亩产翻倍的杂交水稻,那种植高产、活人无数的红薯、土豆...”老丞相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声音一句比一句洪亮,“这些,哪一件不是利国利民的实在功绩?哪一桩不是温禾这个的心血?!”
他站定在御前,环视群臣,最终目光落在承恩公脸上:“若按照某些人的说法,妇人献策便是干政,那这些利国利民的良法是不是都不该推广?我大周的粮仓是不是现在还应该空着?我们是不是就该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
老丞相一连串的发问,掷地有声,震耳欲聋,让承恩公一系的官员全都哑口无言。
首辅徐阶与镇国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赞同。
徐阶出列缓声道:“陛下,老臣以为,丞相所言在理。献策不分出身,唯看是否利于国计民生。谢夫人过往所献诸策,皆已验证其效。这鱼鳞册既然出自同一人,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良策。”
镇国公也点头道:“臣附议。当以国事为重。”
龙椅上的皇帝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沉吟片刻,终于开口:
“众卿不必再争。谢爱卿。”
“臣在。”谢景珩立即应声。
“朕命你全权负责,先在京畿三县试行鱼鳞册。若确有成效,再议推广之事。”
“臣,领旨谢恩!”谢景珩深深一揖,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退朝的钟声悠扬响起,谢景珩随着文武百官的人流步出庄严的金殿。
殿外阳光正好,洒在他深绯色的官袍上,带来一丝暖意。
他抬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腔中激荡着难以平息的波澜。
方才殿上的激烈争辩犹在耳边,但最终,陛下给予了试行《鱼鳞册》的机会。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他仕途上的一次重要挑战,更是阿禾的心血能否惠及万民的关键一步。
想到温禾,他冷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