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残余的灰雾,照亮了这片死寂的鬼域。
周玄机靠坐在半塌的客栈门柱旁,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强行催动八卦破邪秘术的反噬,比预想中更严重——经脉如被烈火灼烧,丹田气海几乎枯竭,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白素卿躺在不远处的青石板上,黑三正用撕下的衣襟蘸着仅存的清水,擦拭她脸上的血迹。她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方才施展“灵犀返照”强行唤醒亿万生灵,几乎耗尽了她的神魂之力。若非她体内有周家血脉与白家蛊术融合的特殊体质,此刻恐怕早已魂飞魄散。
黑三自己也受了内伤,但并不致命。他受的更多是“生机剥离”带来的虚弱——就像大病初愈之人,浑身乏力,头晕目眩。
“咳咳……”周玄机咳出几口黑血,挣扎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瓶中是白芷调制的保命丹药,只剩最后三粒。他倒出两粒,一粒塞入自己口中,另一粒递给黑三:“给素卿服下。”
丹药入口化作暖流,勉强稳住心脉。周玄机又调息片刻,终于恢复了些许行动能力。他支撑着站起,环顾四周。
福泽村已面目全非。
曾经青翠的草木尽数枯死,化作一碰即碎的灰色粉末;白墙黛瓦的屋舍大片倒塌,残垣断壁上爬满诡异的黑色苔藓;溪流干涸,露出龟裂的黑色河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腐朽的混合气味。
更可怕的是那些村民。
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各处,一动不动,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烂人偶。从外表看,他们与尸体无异——皮肤干瘪灰败,眼眶深陷,嘴唇干裂。但若以阴阳眼细观,能看见每个人胸口仍有极其微弱的起伏,眉心尚存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气。
他们没死,却比死更可怕——生机被抽走九成九,魂魄受创,三魂七魄至少散了半数。即便能救回来,也多半会变成痴傻呆滞的废人。
“这些村民……”黑三声音嘶哑,“还有救吗?”
周玄机沉默良久,缓缓摇头:“生机枯竭,魂魄残破。除非能找到被邪阵吞噬的那部分生机和魂力,否则……”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明。
三人陷入沉默。晨风吹过,卷起地面的灰色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突然,周玄机眼神一凝。
他看见,距离他们最近的几个村民,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正常的动弹,而是极其僵硬、缓慢的屈伸,如同被丝线牵引的木偶。
“退后。”周玄机低喝,同时握紧判官笔——虽然此刻笔尖朱砂早已耗尽,笔身也出现了细微裂痕。
黑三连忙抱起白素卿,退到客栈残墙后。
那几个村民的动作越来越明显。
先是手指,然后是手臂,接着是头颅……他们以一种违背人体常理的姿势,从地上缓缓“撑”起。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像是生锈的机械在强行运转。
终于,他们站起来了。
一共五人,三男两女,都是普通村民打扮。但此刻,他们的眼神空洞无物,瞳孔深处泛着诡异的灰白色光芒;面部肌肉僵硬如石,没有任何表情;嘴唇微微张开,呼出的不是气息,而是淡淡的灰色雾气。
他们齐刷刷地转头,灰白色的瞳孔,锁定周玄机三人。
然后,迈步。
步伐僵硬、机械,却异常坚定。踏在铺满尘埃的石板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们……被控制了。”白素卿虚弱的声音传来。她已苏醒,挣扎着坐起,靠在墙上,眼中银芒闪烁——这是她强行催动蛊巫灵视的表现,“体内有灰气寄生,控制了他们残存的魂魄和躯体……”
话音未落,那五个村民已冲了过来!
速度不快,但力量大得惊人!为首一个壮年村民,赤手空拳,却一拳砸在周玄机格挡的判官笔上!金铁交鸣声中,周玄机竟被震退两步,虎口发麻!
“好大的力气!”他心中骇然。这村民生前不过是个普通庄稼汉,此刻爆发的力量,却堪比练武多年的外家高手!
另四个村民也从不同方向扑来。他们的攻击毫无章法,就是最简单的抓、撕、撞、咬,但配合那诡异的力量和不知疼痛的特性,竟形成合围之势!
周玄机不敢下杀手——这些村民是无辜的,只是被控制。他只能以判官笔格挡、卸力、游走。但体内真气所剩无几,步法越来越滞涩,很快左臂就被一个妇人抓出三道血痕!伤口处立刻传来麻木感,那妇人的指甲上竟附着灰色雾气!
“小心!雾气有腐蚀性!”白素卿急呼。她勉强抬手,袖中飞出几只玉蜂蛊,叮在村民身上。玉蜂蛊分泌的麻痹毒素,对常人能令其昏睡,可这些村民只是动作略微迟缓,随即又扑上来!
黑三将白素卿护在身后,从靴筒中抽出短刀。他不是道士,不懂法术,但有一身江湖厮杀的本事。此刻见周玄机险象环生,也顾不得许多,短刀连挥,专攻村民下盘——不伤要害,只求让他们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铛!”短刀砍在一个村民小腿上,竟发出金铁之声!那村民只是晃了晃,便继续扑来,腿上只有一道白痕!
“该死!他们的身体被灰气强化了!”黑三咬牙。
周玄机且战且退,脑中飞速思索。这些村民不知疼痛、不畏生死、力大无穷,显然已完全沦为邪阵操控的傀儡。硬拼不是办法,必须找到控制他们的源头。
他一边闪避攻击,一边开启阴阳眼——本就受损的经脉再次剧痛,但他强忍下来。
在阴阳眼的视野中,五个村民体内各有一团灰气,如同心脏般搏动。灰气延伸出无数细丝,连接着他们的四肢百骸,操控着他们的行动。而所有的灰气,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
村中央,那棵千年古槐的方向!
但此刻不是细究的时候。五个村民的攻击越来越疯狂,周玄机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黑三也险象环生——他虽武艺不俗,但面对这种“非人”的对手,寻常招式效果有限。
“玄机!用困阵!”白素卿忽然喊道,“他们的行动有规律——你看那个穿蓝衣的,每次攻击前左脚都会先踏前半步!”
周玄机精神一振,凝神观察。果然,五个村民看似杂乱无章的攻击,实则暗合某种简单阵势:蓝衣村民主攻中路,两个妇人分攻左右,剩下两个男子游走策应。他们步伐僵硬,但进退之间竟有配合!
“是‘五鬼搬运阵’的简化版!”周玄机恍然。这邪阵将村民化作“五鬼”,以邪气驱动,形成合击之势。看似无解,实则……有迹可循。
他深吸一口气,拼着经脉剧痛,将最后一点真气灌注判官笔。笔尖虽无朱砂,但以他精血为引,在空中疾书:
“画地为牢,困!”
不是攻击,而是画了一个简易的困阵。金色的光纹在地面浮现,将五个村民圈在其中。村民撞上光纹,如撞无形墙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却无法突破。
但困阵只能维持十息。
“走!”周玄机低喝,三人迅速向村中退去。
十息后,光纹破碎。五个村民挣脱束缚,嘶吼着追来。而更可怕的是,沿途那些“昏迷”的村民,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动弹、站起、加入追击的行列!
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当他们退到福泽溪残存的河床边时,身后已追来四十余个村民傀儡!男女老幼皆有,个个眼神空洞,步履僵硬,如同从坟墓中爬出的行尸走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黑三喘着粗气,“越靠近村中央,醒来的村民越多!”
周玄机回头望去。果然,从村口到此处,沿途倒地的村民几乎全站起来了。而更远处,那些倒在屋舍内、院落里的村民,也在陆续“苏醒”。
整个福泽村,三百余口,正在化为三百多个不知疼痛、力大无穷的傀儡!
“必须找到控制他们的核心。”周玄机咬牙,“所有灰气都指向古槐,阵眼一定在那里。但……”
他看向白素卿。她脸色依旧苍白,方才的观察和提醒,已耗尽她恢复的少许力气。
“我还能撑。”白素卿扶着残墙站直,“这些村民体内的灰气,与我感应到的地脉邪气同源。若能净化古槐下的阵眼,或许……他们能恢复。”
“怎么过去?”黑三指着前方。
福泽溪原本有座石桥,此刻已塌了一半。对岸,又有二十多个村民傀儡正在聚集。而他们身后,那四十多个傀儡已追到十丈之内。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周玄机看着干涸的河床,忽然心中一动:“走下面!”
河床虽干涸,但底部尚有浅浅的泥泞。三人跳下河床,踩着污泥向前冲。岸上的傀儡似乎迟疑了一瞬——它们的行动受灰气控制,而灰气的指令似乎是“在地面追击”,并未预设河床这个选项。
就这一瞬的迟疑,三人已冲过石桥残骸,爬上对岸。
但岸上的二十多个傀儡立刻围了上来。
这一次,周玄机不再保留。他从怀中取出最后三张符纸——不是攻击符,而是“定身符”。以精血激发,符纸化作金光,分别贴在三个冲在最前的傀儡额头。
三个傀儡顿时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但它们体内的灰气疯狂冲击符咒,符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燃烧。
“只有三息!”周玄机喝道。
三人从傀儡的缝隙中穿过,冲进一条小巷。
福泽村的巷道曲折狭窄,本是防御外敌的天然屏障,此刻却成了追兵的阻碍。那些傀儡行动僵硬,在狭窄巷道中互相推挤,速度大减。
三人得以喘息片刻。
“这样下去不行。”黑三抹了把汗,“我们真气耗尽,体力不支,迟早会被追上。”
周玄机靠在墙上,剧烈喘息。他的阴阳眼一直维持着,能看见四面八方,无数灰气如蛛网般蔓延,将所有村民傀儡连接在一起。而蛛网的中心,就在……
他望向巷道尽头。
那里是福泽村的中心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棵巨大的古槐树。
树高十丈,树干需五人合抱,树冠如伞,遮天蔽日。这本该是村中最有生机的所在,但此刻,古槐的叶子已全部枯死,枝干干裂扭曲,树皮脱落,露出里面漆黑如炭的木质。
而在阴阳眼的视野中,古槐的根部,正散发着浓烈到化不开的灰色邪气!邪气如喷泉般涌出,通过地下无数根须,连接着每一个村民傀儡!更可怕的是,邪气之中,隐约有一个巨大的、搏动着的“核心”,如同心脏般跳动!
“阵眼……就在槐树下。”周玄机声音嘶哑,“但那里有东西守护。”
“什么东西?”黑三问。
“看不清。”周玄机摇头,“邪气太浓,遮蔽了感知。但能感觉到……很危险。”
白素卿忽然轻“咦”一声。她指着巷口:“你们看,那些傀儡……停下了。”
果然,追到巷口的傀儡们,在距离巷口三丈处齐齐停步。它们不再前进,只是站在原地,空洞的瞳孔望着巷内,仿佛在等待什么。
“它们不敢进这条巷子?”黑三疑惑。
周玄机仔细观察,忽然脸色一变:“不是不敢……是这条巷子,是通往古槐的‘生路’。”
“生路?”
“你看巷道的走向。”周玄机指着两侧墙壁,“这条巷不是直的,而是呈‘之’字形。每转一个弯,墙壁上都有模糊的符文——那是福泽村先人刻下的‘辟邪纹’。虽然年代久远,灵力几乎散尽,但残留的气息,依然让邪气控制的傀儡本能地抗拒靠近。”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条巷是福泽村风水格局中的‘一线生机’,地脉在此处有个微小的灵穴。邪阵能吞噬大部分地气,但这个灵穴太隐蔽,暂时未被污染。”
“也就是说,这里是暂时的安全区?”黑三眼睛一亮。
“暂时而已。”周玄机看向古槐方向,“邪气在不断侵蚀,这个灵穴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尽快……”
话未说完,异变再生。
那些停在巷口的傀儡,忽然齐刷刷地抬头,望向天空。
然后,它们张开嘴。
不是说话,不是嘶吼,而是……吸气。
四十多个傀儡同时吸气,竟形成一股微弱的气流!而它们吸入的,是空气中弥漫的灰色雾气!
随着雾气入体,傀儡们眼中的灰白光芒大盛!身体表面浮现出诡异的灰色纹路,如同血管般搏动!它们的气息,在节节攀升!
“它们在吸收邪气强化自身!”白素卿失声道。
更可怕的是,吸收邪气后,傀儡们对巷中“辟邪纹”的抗拒明显减弱。最前面的几个傀儡,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
踏入巷口。
辟邪纹发出微弱的金光,傀儡身上冒起青烟,但它只是顿了顿,便继续前进。
第二步、第三步……
“糟了!”黑三握紧短刀。
周玄机咬牙,从怀中摸出最后一件东西——那枚龙纹玉佩。玉佩此刻黯淡无光,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裂痕,但其中仍残留着一丝守陵血脉的力量。
“你们退后。”他将白素卿和黑三护在身后,双手握住玉佩,将最后一点真气注入其中。
玉佩微微发烫,表面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游走闪烁。
周玄机口中念诵古老咒文——那是周家世代相传的“镇魂咒”,专克邪祟控魂之术。每念一字,他脸色就苍白一分,七窍开始渗血。
这是搏命之法,以自身魂魄为引,强行催动镇魂之力。
但,有效。
咒文化作肉眼可见的淡金色音波,扩散开去。冲在最前的几个傀儡,被音波扫中,身体剧震,眼中灰白光芒明灭不定,动作再次僵住。
后面的傀儡也受到波及,前进之势暂缓。
“走!”周玄机嘶声喝道,“去古槐!我撑不了多久!”
白素卿和黑三对视一眼,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两人搀扶着,向巷道深处冲去。
周玄机站在原地,双手握玉,咒文不停。金色音波如涟漪般不断扩散,将四十多个傀儡死死挡在三丈之外。
但他能感觉到,玉佩中的力量在飞速消耗,自己的魂魄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最多……三十息。
三十息后,若不能破掉阵眼,他将魂力耗尽,轻则痴呆,重则魂飞魄散。
而白素卿和黑三,能否在三十息内,找到并破坏古槐下的阵眼?
巷道尽头,古槐参天。
树下的邪气,浓得如同实质。
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