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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图指路,目标已明。那夜罗盘异象之后,周玄机深知,紫禁城之行已迫在眉睫,再无拖延的可能。休整一日,将状态调整至最佳后,他便带着黑三与白素卿,再次来到了林九爷府上。

书房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林九爷听完周玄机关于星图指路的叙述,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天意如此,人力难阻。”林九爷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当年其父周远山的影子,“皇宫大内,非比寻常。那里不仅是天下龙气汇聚之所,更是规矩最森严、人心最叵测之地。禁军守卫,明哨暗卡,遍布机关,更有供奉堂网罗的奇人异士,修为高深莫测。阴九幽势力既能渗透其中,其根基之深,恐超乎你我想象。此行……九死一生。”

他站起身,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枚小巧玲珑、通体剔透的羊脂白玉佩,上面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触手温润。“此乃我早年于宫中行走时所用信物,虽品阶不高,但有些老辈宫人或许还认得,关键时刻或可挡些小麻烦。”

另一样,则是一张折叠得极为工整的薄纸,上面以极其细密的笔触,写着几个名字和对应的、看似寻常的宫中职司,以及一两个极其隐晦的联络暗号。“这是我在宫中仅存的、尚可信任的几条暗线。非到万不得已,切莫动用。人心隔肚皮,即便是旧日情分,在皇宫那等地方,也未必可靠。”

周玄机郑重地接过信物和名单,深深一揖:“九爷大恩,玄机没齿难忘。”

林九爷扶住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有关切,有担忧,更有一丝寄予厚望的托付:“活着回来。你父母……还有这天下,都需要你。”

辞别林九爷,三人回到悦来居,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硬闯皇宫无异于自寻死路,必须找到一个合理且不易被察觉的身份混入其中。

“俺可以扮作修缮宫殿的风水工匠!”黑三拍着胸脯道,“俺这身力气,对石材木料也懂些皮毛,混进工部下属的营造司应该不难。而且工匠身份低,不易惹人注意,正好可以打探一些底层消息。”

白素卿沉吟道:“我或许可以凭借医术和辨识草药之能,以医女或药童的身份,设法进入太医院下属的药局或宫女住所区域。宫中女眷众多,隐疾暗病亦不少见,这是个切入点。”

周玄机则道:“我身负风水之术,或可借‘天机阁’林家或其他与宫廷有往来的风水世家之名,以协助勘验宫内某处风水、或是为某位贵人祈福禳灾为由,获得临时入宫的许可。只是这个身份较为惹眼,需小心运作。”

计议已定,三人便分头行动,利用林九爷提供的一些人脉资源和自身本领,开始为各自的身份铺路。黑三凭借着实干能力和些许银钱打点,很快便在营造司挂上了一个“临时招募的熟练工匠”的名头;白素卿则通过治愈一位管事太监的隐疾,展现了她精湛的医术,被其举荐,获得了进入尚药局帮忙辨识一批新进贡药材的资格;周玄机这边稍费周章,但凭借他如今在京城风水界不小的名声,以及林九爷的暗中推动,最终以“协助勘验钦安殿近期地气微动”为由,从钦天监下属的部门拿到了一块临时入宫的腰牌。

一切准备就绪。选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三人于约定的皇城外围一处僻静角落汇合。

抬头望去,巨大的、朱红色的宫墙如同连绵的山脉,巍峨耸立,一眼望不到尽头。墙高足有十数丈,打磨得光滑如镜,琉璃瓦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一座座巍峨的城楼如同巨兽盘踞,黑洞洞的箭孔和依稀可见的甲士身影,无声地宣示着此地的禁绝与森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古老、庄严、以及无形压力的磅礴气息,那便是汇聚于此的天下龙气与皇家威仪,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娘的……这地方,光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黑三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饶是他胆大包天,此刻也感到一种发自本能的拘谨。

白素卿清冷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她能感觉到,这皇城的气场不仅庞大,而且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梳理得井然有序,任何外来的、不和谐的气息,在这里都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般显眼。

周玄机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无处不在的龙气威压,以及体内罗盘传来的、与星图隐隐呼应却又受到压制的微妙悸动。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为了符合身份而换上的、略显宽大的青色术士袍,沉声道:“走吧。记住各自的路线和联络方式,万事小心。”

三人分开,向着不同的宫门走去。周玄机走向的是西华门,此门多供官员、匠役及执行特殊任务之人出入。

宫门守卫极其森严,披甲执锐的禁军士兵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核查腰牌、询问事由、检查随身物品,流程繁琐而严格。周玄机凭借钦天监的腰牌和合理的由头,虽然被盘问了好几句,但总算有惊无险地通过了第一道关卡。

然而,就在他以为顺利过关,准备按照计划前往钦安殿方向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呵斥声。

“站住!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周玄机心中一凛,回头望去,只见黑三那边出了状况。一名侍卫头领正抓着黑三的右手,厉声质问。黑三伪装成石匠,手上难免有常年使用工具留下的老茧和疤痕,这本是正常,但那侍卫头领眼神毒辣,指着黑虎口处几处特别深厚、带着细微扭曲疤痕的老茧,冷声道:“这茧子,可不像是普通石匠磨出来的!倒像是常年握惯了某种……兵器留下的!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三心中叫苦,他手上的老茧确实有部分是早年行走江湖、与人搏杀留下的痕迹,没想到在这等细节上被看出了破绽。他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试图解释:“军爷明鉴,小的是山里人,早年跟着父辈打过猎,也帮人做过护院,所以手上杂活干得多,茧子就厚了些……”

“护院?打猎?”那侍卫头领显然不信,眼神愈发锐利,“我看你这架势,倒更像是江湖上的亡命徒!来人!给我拿下,仔细搜身!”

几名士兵立刻上前,就要将黑三按住。周玄机心中焦急,却无法上前,否则两人都会暴露。白素卿在另一处宫门,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眼看黑三就要被扣押,事情即将败露——

“且慢!”

一个略显尖细、却带着几分急促的声音响起。只见一名身着青色宦官服饰、面容清秀、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太监,匆匆从宫门内的小径走来。

他快步走到那侍卫头领面前,先是行了一礼,然后凑近低声耳语了几句,同时从袖中摸出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木、雕刻着复杂云龙纹的深色腰牌,在侍卫头领眼前快速晃了一下。

那侍卫头领看到腰牌,脸色骤然一变,先前的厉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与恭敬。他看了看那小太监,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黑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让士兵退开。

“既然是……那位主子要用的人,想必是查验清楚了。放行吧。”侍卫头领语气干涩地说道。

小太监微微颔首,然后转过身,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不远处正密切关注此处的周玄机身上。他那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笑意,快步走到周玄机面前,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说道:

“周先生,主子已等候多时。宫中路杂,请随奴婢来。”

周玄机心中巨震!

主子?等候多时?

这突然出现的小太监,以及他背后那能让侍卫头领瞬间改变态度的“主子”,究竟是谁?是友是敌?他们是如何知道自己今日会来?又为何要出手相助?

主子?

这两个词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初入宫门那点强装的镇定。寒意从脊柱蔓延开,比皇城深秋清晨的凉风更彻骨。对方不仅知道他会来,甚至精确掌握了他入宫的时机和路线!是林九爷的暗线泄露了?不可能,九爷绝对不会做这等事。那么,是钦天监内部,还是……更可怕的,阴九幽在宫中的耳目已敏锐至此?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宫门口那片刻的喧嚣已被平息,侍卫头领带着残余的忌惮挥手让黑三通过了关卡。黑三脸上憨厚的伪装尚未褪去,但投向周玄机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与询问,显然也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何突然被放过。

那小太监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刚才化解了一场风波不过是拂去衣角灰尘般寻常。他再次对周玄机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压得极低:“周先生,这边请。”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黑三,“这位……兄弟,自有他的营生去处,先生不必担忧。”言下之意,是让黑三按照原计划去营造司,不要轻举妄动。

周玄机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浓郁的宫门桐油味混着冰冷的尘土气息冲入肺腑。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引来更深的猜疑。眼前的小太监及其背后的“主子”,是敌是友尚不可知,但方才的援手至少表明,对方目前并无恶意,或者说,至少暂时没有显露恶意。他必须跟上去,弄清楚对方意图,否则自己就如坠五里雾中,在偌大的皇宫更寸步难行。

他对黑三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示意其按原计划行事,随即转向小太监,沉声道:“多谢公公解围。有劳带路。”

小太监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步幅不大,但频率极快,显示出对宫中路径的极其熟稔。周玄机紧随其后,不敢有丝毫懈怠,目光如电,快速扫掠着身处的环境。

绕过影壁,穿过一重重巍峨的宫门,脚下是平整如镜、巨大的金砖墁地,无声地吞噬着步履的回响。两侧是朱红色的高墙,仿佛两道没有尽头的鲜血之河,向上仰望,是切割狭窄得几乎只剩一线的灰白天空。飞檐翘角上的脊兽在稀薄的晨光中张牙舞爪,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无处不在的龙气威压变得更为具体和沉重,如同无形的潮水,试图渗透、挤压着闯入者的气场。周玄机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罗盘的微微震颤,像是被投入深海的水晶,承受着四面八方的巨大水压,与星图的呼应被这磅礴的“势”强行隔绝了大半。

沿途隔不多远,便能看见甲胄鲜明、持枪挎刀的禁卫,他们像是一尊尊铜铸的雕像,纹丝不动地站立在各自的哨位上,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在深宫中行走的身影,即使是身着内侍服饰带路的也不例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与绝对的秩序感,仿佛一丝脚步声过重,都足以引来灭顶之灾。

小太监似乎对守卫的布防和巡查规律了如指掌,每每都在最恰当的时机转折、穿廊,巧妙地避开了几拨明显的巡逻队。他选择的路线越来越僻静,从东西六宫外围的区域,渐渐向西北方向偏移。

“敢问公公,不知是哪位贵人要见在下?”周玄机试探着开口,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寂。这个问题盘旋在心头太久,必须问出,纵使对方未必会答。

小太监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是轻轻甩了下拂尘:“先生莫急,稍后便知。贵人之意,非奴婢所能揣测妄言。”他的语气恭敬却疏离,滴水不漏。

周玄机不再追问,转而用心记忆路径。经过一座规模不小、格局方正的后罩房院落时,门口悬挂的匾额上写着“尚药局”。他目光微凝,想起白素卿的目标正是此处。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是否也遭遇了波折?

白素卿此刻正站在尚药局宽敞而整洁的庑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驳杂的药香,从甘甜清冽的甘草、薄荷,到浓烈刺激的川乌、草乌,再到难以言喻的动物腥臊之气,各种药材的气息如同实质的丝线,彼此缠绕、冲撞又最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宫闱气息。

她身着寻常医女所穿的月白细布夹袄,外罩青色比甲,朴素无华,脸上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素白绢纱面罩(此为林九爷建议,避免因过于惹眼的美貌横生枝节),只露出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这身装扮成功地让她融入了那群被征召来辨识整理新进贡药材的民间医女当中。

“你,”一个略显傲慢、穿着内监服饰的管事,颐指气使地指着白素卿和她身边几个医女,“去那边,把那几箱上等血竭给分筛出来。血竭要红如鸡冠,断面有蜡样光泽,质地硬脆者为佳,若有杂质砂粒混入,唯你们是问!”

白素卿默然领命,与其他几个忐忑的医女走向堆积如山的药材。她动作娴熟、手指稳定地剥开粗糙的树皮,捡拾其中滴落凝结、色泽深红的树脂块。眼角的余光却如流云般扫过整个药库。库房高阔,药柜林立,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她要寻找的,是存放古籍医典、秘方卷宗的地方,那里才可能隐藏着关于“九转还魂草”等禁忌药方或特殊药材的蛛丝马迹。

她的动作不快,但极稳,手指仿佛带有某种韵律,拂过药材时,一丝若有似无的灵气也悄然探出,感知着四周环境,特别是那些隐蔽角落的气息波动。突然,当她清理完一箱血液,准备将筛选出的药材端给库管过秤时,一个不易察觉的细节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她刚刚清理过的那只盛装血液的箱子内壁上,靠近边缘处,有一个极其微小、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印记。那印记的形状,赫然像一只被拉长扭曲的眼眸!

邪眼标记?!

白素卿心头猛地一紧,几乎让手中的药材散落。这标志她太熟悉了,这正是阴九幽门下“幽冥使”用来确认物品归属或留下线索的特有印记!阴九幽的力量,竟已渗透到了宫中药材供应这一环?这标记是标记箱子本身,还是标记过这批特定的药材?它指向哪里?

她强压住惊涛骇浪,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地将药材交给了负责记录的库吏,目光却牢牢锁定了那箱子,以及记录库簿上的批号和“云滇行省上供”的字样。这个发现如同黑夜中燃起的冷焰,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宫中某些人或势力,正在利用药材运输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勾当。林九爷给的名单中,负责贡品采办的官员名字,瞬间在她脑海中浮现。

小太监终于在一处相对偏僻、静谧的宫苑前停下脚步。这里靠近宫墙,古树参天,枝叶繁茂,遮住了大半日光。眼前的建筑风格与方才所见的金碧辉煌截然不同,略显陈旧甚至有些清冷之感,匾额上字迹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模糊,依稀可辨是“雨花阁”三字,似乎是宫中一处存放道家法器、经典或仅行一些小型祈福仪式的场所。

“周先生,请在此稍候。贵人片刻即到。”小太监说完,便垂手侍立在雕花廊柱旁,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胎木塑。

周玄机默然点头,站在庭院中央,强忍着不去看那紧闭的阁门。他心神高度戒备,体内“阴阳罗盘”之力悄然运转至极致,灵觉如同无形的触须,探向四面八方。四周的气场在这里显得更为复杂诡异:无处不在的皇家威严龙气固然是主体,但在此地,却隐隐缠绕着一丝冷冽、清透、如同初雪微融的气息,又似乎掺杂着某种极其古老、厚重如黄土般的底蕴。这气息并非阴邪,反而有种超脱尘世般的空灵,但在这深宫重地出现,本身就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就在他凝神感知时,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空气,钻入周玄机耳中。那叹息并非来自面前的雨花阁,而是……身后不远处的回廊转角。

周玄机悚然一惊,猛回头!

只见一株枝干遒劲、约有数百年树龄的虬结老梅树下,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

那是一名女子。看身形,约莫双十年华,身披一袭极为素雅,质地却如流云般罕见的纯白宫装长裙,裙裾几乎不染纤尘。脸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绡纱,虽遮住了容颜,却难掩那流畅而清冷的轮廓线。绡纱后,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周玄机——那眼神太过奇特,如古井幽谭,深不可测,仿佛沉淀了万载时光的冰川,平静无波下潜藏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她明明站在那里,却与周遭的一切景物、气息都格格不入,仿佛是画卷中剪下来的人物,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

更让周玄机感到头皮发麻的是,他引以为傲的灵觉,在女子现身之前,竟对她毫无所觉!若非那一声轻微的叹息,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已在身后。

“先生不必惊慌。”女子的声音响起,如同碎玉相击,清越冰冷,不带丝毫情感波动,“是我让小安子引先生来此。”她口中的“小安子”,显然是指那位小太监。

周玄机心念电转,强自镇定下来。眼前之人,气质迥异于宫中任何贵人妃嫔,身上更是没有丝毫属于宫人的气息。她是敌?是友?目的何在?“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又为何要出手相助周某?”

“称呼,不过是外相虚名。至于缘由…”女子绡纱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周玄机的身体,落在他胸口位置——那里,贴身存放着林九爷所赠的羊脂白玉佩以及那张名单。她的目光在那块玉佩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意味。“林九给你的玉佩,收好它。关键时刻,它能替你挡去一次必死之劫。”

周玄机心头又是一震。她竟连玉佩的存在都一清二楚?!而且所言“必死之劫”,语气笃定得令人心头发寒。林九爷只说玉佩是旧日信物,可挡“小麻烦”,她却直言能挡“必死之劫”!这差异之中,隐藏着何等凶险?

“不必怀疑林九的眼光。”女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依旧清冷,“玉佩是他温养多年的护身之物,机缘巧合赠予你,也算是物归其主。”她话中似有深意,让周玄机听得云里雾里。物归其主?谁的主?

“今日见你,并非为你解惑。”女子话锋一转,寒意陡增,“只是受故人之托,看护一二,免得你初入龙潭便化作池底枯骨,辜负了某些人的期望。”她的目光似乎掠过周玄机,投向更幽远深邃的宫墙深处,“这座禁宫,远比你想象的更凶险。表面是巍峨殿堂,龙气蒸腾,内里却已被蚀蛀得千疮百孔。阴九幽所求之物,非寻常。”

“非寻常?”周玄机心头一跳,这是他迫切想知道的,“还请尊驾明示,阴九幽在宫中究竟谋划什么?那星图所指,又为何物?”

“星图所向,是锁亦是钥。”女子话语如同偈语,玄之又玄,“至于阴九幽所求……与其说是物,不如说是‘势’。”她微微抬头,绡纱后清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向紫禁城的中轴核心,“此地龙脉,非前朝可比,乃万古未有之大格局。他所谋之大,所图之深,非你可想。只言片语,已是僭越。你只需记住,当你进入‘那地方’时,星图与罗盘的感应将彻底消失。你所依仗之物,那时便成了累赘。”

彻底消失!累赘!这番话如同重锤击在周玄机的心口。罗盘和星图是他在如此险境中最大的依仗和线索,一旦在关键之地失效……后果不堪设想!

“如何破除?”周玄机急问,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女子沉默了,她伸出被雪白衣袖覆盖的手,纤指如玉,指向雨花阁的方向:“破除之法,非在器物外力,在你本心。此地名为雨花阁,地下埋有古时道宗高人所布‘静心石’。你若能在进入绝地之前,于石前沉心静气,将身、心、意、气,融于罗盘,而非依仗罗盘之力,或可保留一线感应之本源。”她顿了顿,补充道:“记住,‘合一’,而并非‘驾驭’。机会只有一次,且需在无人惊扰时,你可在此等候片刻。”

说罢,不等周玄机继续追问,女子袖袂微动,身影如同氤氲雾气般向后退去,转瞬便消失在斑驳陆离的古树树影之中,只余下淡淡如初雪的气息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周先生,请随我来雨花阁内稍歇。”方才一直如同雕塑般的小安子此时才开口,恭敬地引路。

周玄机心中波澜壮阔,久久难以平息。这位神秘女子带来的信息太过震撼,也太模糊。受故人之托?看护一二?她口中的“故人”是谁?是父亲周远山?还是母亲?或者……是林九爷的旧识?更重要的是,她似乎无意与自己为敌,甚至带着某种善意的提点。那星图所指之地,竟能让罗盘星图彻底失效!而唯一的机会,就在这看似不起眼的“静心石”前。他看向雨花阁那扇沉重的木门,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这神秘的指引,是陷阱,还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他别无选择。皇宫中的每一步,果然都踩在刀尖之上。

黑三凭借着临时工匠的身份牌和那一股子山里人的憨厚劲儿(虽然刚才差点露馅),在几个小管事的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了西边宫墙下的一处巨大工地——营造司的木料加工场。此地喧嚣震天,空气中弥漫着松木、楠木被锯开时散发的浓郁清香以及朽木粉尘的呛人气味。各种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甚至树皮还带着湿气的原木堆积如山,无数打着赤膊的粗壮汉子,在监工的喝骂声中,吆喝着号子,奋力地抬运、丈量、拉锯、刨光。

“你,新来的?看着有点力气!”一个满脸横肉、穿着监工号衣、嗓门奇大的头目,上下打量着黑三粗壮的臂膀和手掌上那些厚实的老茧,眼神在他虎口那几处特殊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这让黑三心头又是一紧),最终还是对着混乱的工场一努嘴:“去!跟那几个人搭把手,把那两根金丝楠的大料抬到西头去!小心着点!蹭掉一块皮,剥了你的皮!”

黑三咧嘴应声:“得嘞!军爷您瞧好吧!”他撸起袖子,露出满是腱子肉的胳膊,加入了抬木的行列。沉重的金丝楠木压上肩膀,足有数百斤重,但这对黑三而言不算什么。他一边用力,一边借着身体被木料遮挡的机会,眼珠飞快地转动,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和人。

工场很大,周围不远便是高耸的宫墙和几处相对矮小的宫殿后墙。工匠们大多是真正的苦力,神情麻木疲惫,监工则是凶神恶煞。要找禁宫守卫结构图的线索,显然不能指望这些底层的人。他需要接触那些能够接触到营造图纸的管事或匠作头领。

机会在午膳时出现。工匠们在工场外围墙根下端着粗糙的大海碗,蹲在地上喝着寡淡的菜粥啃着粗硬的窝头。几个穿着体面一些的管事和匠作头领则聚在工场角上搭的一个简陋凉棚下,那里似乎有一张小桌,上面有些像纸的东西铺着。

黑三几口扒完自己的饭食,假装挠头,不动声色地往凉棚那边蹭。他耳朵极灵,隔着嘈杂的人声,隐约听到凉棚里传出断断续续的议论:

“……西苑那边的‘万春亭’……地基……图纸上标的有问题……上次老吴头就吃了挂落……”

“……急什么!图纸都在李司库那儿锁着……”

“……锁着也得改啊!上面催得紧,过两天监工的大公公就要来看了……”

“……库房钥匙就……和那些石料堪舆图一起……后院甲字号库……得找他……”

石料堪舆图!库房钥匙在某人身上!这几乎是意外之喜!黑三心跳加速。他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见凉棚里一个留着八字胡、穿着深蓝色绸褂,腰带上挂着一大串沉甸甸钥匙的中年男人,正对着桌上的纸指指点点。此人想必就是那个“李司库”。

李司库腰带上那一串黄铜钥匙里,夹杂着几把明显更古朴、形制不同的黑铁钥匙,那很可能就是开启存放重要图纸的库房钥匙!

目标锁定!黑三暗暗记住这人的体貌特征和活动范围。偷钥匙是不可能的,风险太大且容易打草惊蛇。必须找个合适的机会,比如李司库临时取物或者库房开启巡查时,想办法记下图纸或者……制造一个混乱的“意外”?

黑三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他看到了不远处一辆运料的独轮板车,又看了看地上几处被踩得光滑反光的泥泞处,脑中迅速有了计较。接下来的挑战,是如何在众多人眼前,不着痕迹地制造一个“意外”。

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照在堆积的木料上。黑三扛着沉重的木桩走到李司库库房附近的一条必经小道上,眼神锐利如鹰。计划的第一步,是要让这位管钥匙的司库大人,短暂地离开他那宝贝钥匙串。

午后的阳光带着些微暖意,透过雨花阁窗棂上镶嵌的罕见冰裂纹琉璃,在室内投下斑驳陆离、宛若莲花形态的光影。

周玄机盘膝静坐于雨花阁一层正厅中央。地面上并非铺设皇宫常见的金砖,而是铺着一块巨大、粗糙、未经打磨、呈现出自然的铁灰褐色泽的磐石。此石表面凹凸不平,布满天然的蜂窝状孔窍与如同水流侵蚀般的深邃纹路。它静静地卧在此地,便自然地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厚、恒定、仿佛能消弭一切心绪波澜的奇异气场。这便是那神秘女子口中的“静心石”。

按照女子的指引,周玄机并未急于运转罗盘或者催动星图之力。他只是闭上眼睛,让自己心神彻底沉静下来,如同山涧归于深潭。他将手掌轻轻平贴在冰凉粗糙的石面上,缓缓调匀呼吸,一呼一吸之间,身体仿佛与脚下的磐石、与这座静谧的阁楼、甚至与整个皇城的庞大气息隐隐交融。

体内,那伴随他历经生死、已隐隐通灵的阴阳罗盘,如同受到某种源自亘古的安抚,躁动不安的气息逐渐平息,旋转变得缓慢而柔和。平日里,他运转阴阳秘法或催动风水之力,都是将自己精气神灌入罗盘,借由罗盘引导、增幅、爆发威力。这是一种单向的“驾驭”。此刻,在静心石沉厚如大地般的气场包裹下,他尝试着改变思路——不再是单向的注入,而是放开身心的执念与掌控,尝试着去感受罗盘本身那如星河旋转、自成体系的“脉动”。

意识如同一道轻柔的微风,悄然环绕着罗盘核心。如同水滴融入大海,不是试图掌控大海的潮汐,而是去理解、去贴近那潮汐本身的律动。他感觉到罗盘不再是冰冷死物,它似乎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韵律、一种深埋于无尽星图中的本源记忆。星图的残影在他识海里缓缓流转,不再是与罗盘分庭抗礼的信息流,两者间的隔阂在“静心石”的调和与周玄机自身空灵的意念引导下,如同寒冰遇上暖流,开始极其缓慢地……相互渗透、交融。

这感觉极其微妙,难以言喻。仿佛不是在借用一件工具,而是在尝试与一件有古老灵魂的神物达成共生、同频的默契。他感受到一丝丝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纯粹的星辰道韵流淌于自身气脉之中,与罗盘深处那点微光交相辉映,逐渐凝实,形成一种更加稳固、更加坚韧的联系。虽然极其缓慢且艰难,但那条被磅礴龙气压制的“线”,似乎在自身意念与罗盘本源之间,以一种近乎超越空间的方式重新建立了起来,变得如金刚丝般坚韧,虽细不可查,却难以被外力轻易斩断。他知道,这便是女子所说的“保留一线感应本源”。

就在这心神交汇、物我两忘的关键时刻——

“咣当!”

雨花阁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把推开!刺眼的午后阳光带着寒意和一股嚣张跋扈之气骤然闯入这沉静空间!

盘膝静坐的周玄机体表覆盖的那层如同水波般氤氲的、引导融合的精气神场,瞬间被这暴戾的外力强行打断、撕裂!他胸口如同被巨锤击中,闷哼一声,强行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腥甜之气,猛地睁开了眼睛。刚才那千钧一发、即将稳固的关键联系,顿时变得紊乱不稳起来,虽然保留了那一丝微弱本源的联系,却再也无法如静坐时那般清晰稳定地进行更深层次的融合了。

“机会只有一次……且需在无人惊扰时。”神秘女子的话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此刻,那唯一的一次机会,已被粗暴地终结!

门口,闯入的不是旁人。为首者身材高大魁梧,身穿金褐底绣飞鹤祥云锦袍,面白无须,眼袋浮肿,鼻梁高挺带钩,嘴唇极薄,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阴鸷刻薄的气息,其官阶显然很高。他身后跟随着四个精悍的内侍,个个太阳穴微鼓,眼神锐利如针,气息沉凝,显然是练家子,且实力不弱。更让周玄机瞳孔微缩的是,其中一人身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隐隐带着与阴九幽同源的、令人厌恶的阴寒!

“哼!谁许你私入雨花阁?!好大的狗胆!”那为首太监嗓音尖利刺耳,如同钝刀刮骨,眼神如冰锥般戳向周玄机。他目光在四周扫过,最终落在静心石上,看到周玄机还盘坐在上面,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贪婪与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周玄机缓缓站起身,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被打断秘法的怒火,神色平静无波。他知道,正面对抗绝无胜算,必须智取。他想起林九爷给的玉佩和名单,但眼前这太监的气焰绝非常人,一块玉佩能否镇住对方?名单上的人,又是否能及时联系?

一场预料之外的、由身份带来的暴风骤雨,骤然降临在这方小小的静心之地。雨花阁的门槛,瞬间变得灼人无比。

那小安子脸色微变,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敬畏:“尚膳监吴公公息怒。这位是钦天监请来的周先生,奉徐监副之命,入宫协助勘验钦安殿风水,因等候入殿许可,暂借雨花阁一角歇息片刻。”他一口气报出了钦天监徐监副的名号和周玄机的“官方身份”,试图将此事定性为公事,搬出上官名头来压一压对方的气焰。

然而,这位吴公公(尚膳监大太监,主管宫中膳食,权势熏天,是出了名的霸道刻薄)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钦天监?徐监副?”他那刻薄的嘴角扯出一丝阴笑,“咱家倒要问问,钦天监勘验钦安殿风水大事,不去太岁坛坐等,跑到这放破烂法器的雨花阁静心石上来打坐?周玄机……”他目光如蛇信般舔过周玄机的脸庞,眼神深处闪过那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更浓了,“咱家还听闻,你是江湖术士出身?嘿嘿,这静心石乃道宗古物,蕴含玄机,岂是你这等山野莽夫有资格染指的?定是你花言巧语,欺瞒上官,借此机会偷入禁地,图谋宝物!来人啊!”

“在!”身后四个内侍齐声应诺,气势汹汹。

“给咱家拿下这个私闯宫禁、图谋不轨的江湖宵小!查查他身上有什么违禁之物!”吴公公手指笔直指向周玄机,声音如同夜枭尖啸。他身后的那个带着阴九幽气息的内侍,眼中也闪过一丝冷厉。

周玄机心头警铃大作!这吴公公不但蛮横,更是一顶“私闯宫禁、图谋不轨”的大帽子直接扣了下来!他甚至避开了小安子搬出的钦天监名号!动手就在眼前!

硬闯?面对四个明显身手不弱、更有那诡异气息的内侍,加上此地深宫重地,根本不可能!束手就擒?一旦落入对方手中,后果不堪设想!身份必然暴露,计划瞬间泡汤。

千钧一发之际,周玄机脑中念头急转,目光掠过吴公公那张得意阴鸷的脸,看到了他佩戴在腰间的一块样式颇为古朴、颜色暖黄的如意形玉佩!那玉佩的形制和用料,竟与自己怀中林九爷所赠的羊脂白玉佩隐隐有几分神似之处!这不是巧合!林九爷说过,玉佩是旧日宫中信物!

周玄机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惊慌,在那四个内侍作势欲扑的瞬间,猛地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羊脂白玉佩,高举在眼前!

“且慢!”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吴公公!睁开你的眼看清楚了!认得此物吗?!”

玉佩在射入雨花阁的斑驳阳光下,通透温润的玉质熠熠生辉,祥云纹路如同活了过来,流淌着柔和而纯正的气息,直冲吴公公的面门!

吴公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那得意的阴笑瞬间凝固!他的瞳孔在看清那枚玉佩的刹那,猛地收缩如针尖,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或难以置信的东西!一抹深切的惊骇与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迅速取代了之前的阴鸷张狂,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音,竟一时说不出话!

整个雨花阁内的气氛,因为这枚小小的玉佩,瞬间变得诡异而凝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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