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张开墨绿色的怀抱,将他们这三只渺小的猎物吞没。光线迅速黯淡,头顶是交织的密不透风的树冠,将阴沉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柔软而湿滑,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发出噗嗤的闷响,仿佛大地本身在发出不祥的叹息。
吴先生打头,他扛着简易担架的前端,沉重的呼吸在潮湿的空气里化作白雾。他的脚步沉稳而迅捷,仿佛对这片看似无路的荒野有着某种本能的熟悉,总能找到藤蔓稍少、地势稍缓的缝隙穿行。但林默能看到他脖颈上凸起的青筋和绷紧的肌肉线条,显示着这负荷对他而言也绝不轻松。
林默负责担架的后端,这对他虚弱的身体来说是近乎残酷的考验。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之前精神透支的后遗症如同跗骨之蛆,让他头晕目眩,四肢发软。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稳住担架,避免颠簸到上面的苏宛瑜。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简陋的衣物,与林中冰冷的水汽混合,带来刺骨的寒意。
而比身体的疲惫更折磨人的,是脑海中持续不断的“杂音”。
自从那omega指令下达后,phoenix系统的“注视”仿佛凝聚成了实质。林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形的扫描波束,如同探照灯般,一遍又一遍地、耐心而又冷酷地扫过他们所在的这片山林。不仅仅是能量和热源扫描,那种试图探测“意识活动”的隐晦波动也始终存在,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持续刺激着他本就脆弱的精神防线。
他不敢完全关闭这种感知,那是他们唯一的预警系统。他必须像走钢丝一样,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既要感知到足够的信息来判断危险程度,又要避免过度深入而被那庞大的系统意志捕获或重创。
这种持续的、高强度的精神负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也开始出现嗡鸣。他死死咬着下唇,依靠疼痛来维持清醒,目光紧紧锁定在前方吴先生那略显佝偻却又异常坚定的背影上。
担架上的苏宛瑜异常安静。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大部分时间,她就像一个人偶,任由颠簸和摆布。但偶尔,在穿过特别茂密的荆棘丛,枝条刮擦过担架发出刺耳声响时,她的身体会微微颤抖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身下的粗布。又或者,当林默因为精神剧痛而忍不住发出压抑的闷哼时,她的眉头会几不可察地蹙起,仿佛那痛苦也能隔着空气传递到她封闭的世界里。
她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两个男人的心头。
“坚持住,快到了……”吴先生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喘息,也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不知是在鼓励林默,还是在说服自己。
“到哪里?”林默喘着粗气问,他的意识大部分用于对抗内外交困的煎熬,几乎无法思考方向。
“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地图上没标,是老猎户口耳相传的避难所。”吴先生简短地回答,侧身避开一根横生的尖锐树枝,“叫‘雾隐洞’,据说只有在起雾的时候才容易找到入口。”
雾隐洞。林默记下了这个名字。他努力分出一丝心神,试图在脑海中那片代表phoenix系统的、冰冷而庞大的数据流中,搜索任何与“雾隐洞”或类似地名相关的指令或记录。结果是一片空白。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至少,这里暂时还没有进入系统重点监控的名单。
然而,这种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
就在他们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完全覆盖的干涸溪床艰难前行时,林默猛地停下了脚步,连带担架也剧烈一晃。
“怎么了?”吴先生立刻警觉地蹲下身,将担架轻轻放下,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林默没有回答,他脸色煞白,瞳孔微微收缩,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脑海中的感知上。
来了!
不是之前那种广谱的扫描,而是……针对性的!
他“听”到了清晰的指令:
……指令:授权启动‘谛听’协议,网格坐标 Sector-Gamma-9。聚焦范围:半径5公里。扫描模式:生命场谐波共振分析。优先级:最高……
……警告:检测到持续低强度意识活动干扰,特征码与E-737高度匹配。尝试进行意识溯源锁定……
……地面单位‘清道夫’报告:发现可疑移动痕迹,方向指向西北山区。请求‘鹰眼’无人机支援,进行区域封锁……
“谛听”协议!意识溯源锁定!“清道夫”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林默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系统动用了更高级别的探测手段,这种“生命场谐波共振分析”听起来就远比热成像要可怕得多,它很可能直接探测生命的本质场域,几乎无法伪装!而“意识溯源锁定”更是直指他本人!
“系统……启动了新协议!在尝试锁定我的意识!‘清道夫’就在后面,他们发现了我们的痕迹!无人机要来封锁区域!”林默语速极快地将他感知到的危机传达给吴先生,声音因为恐惧和精神的撕扯而微微变形。
吴先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看了一眼担架上依旧无声无息的苏宛瑜,又看了一眼状态极差、几乎摇摇欲坠的林默,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
“跟我来!快!”他不再沿着溪床走,而是猛地转向,朝着旁边一道极其陡峭、布满了湿滑苔藓和带刺灌木的山坡攀爬而去。“这条路更难走,但能避开一部分平坦区域的扫描!”
这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坡度超过了六十度,脚下是松动的碎石和滑腻的苔藓,四周是纠缠拉扯的荆棘藤蔓。吴先生将担架的一端绳索咬在嘴里,双手并用,如同猿猴般向上攀爬,不时还要回身拉扯担架和林默。
林默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开了,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四肢因为过度用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但他根本无暇顾及。脑海中,那“谛听”协议的扫描波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渗透而来,他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而那“意识溯源锁定”更像是一根无形的绞索,正在缓缓收紧,试图套住他的思维核心。
更糟糕的是,他怀中的“基石”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前所未有的威胁,那原本微弱的脉动开始变得急促、不稳定,一股混乱而古老的韵律试图勃发,却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在这个时候引发任何能量波动,都等于直接告诉系统他们的精确位置!
“不行……它锁定的强度在增加……”林默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壁垒正在被那冰冷的、精准的探测波一层层剥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看穿、定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的苏宛瑜,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那不是一个清晰的词语,而是一段……旋律。
一段破碎的、不成调的,却带着某种奇异安抚力量的旋律片段。像是古老歌谣的残响,又像是她曾经在“苏庐”石室外,以古琴弹奏的《安魂引》的变调。
这声音太微弱了,几乎被风穿过林梢的呜咽和他们的喘息声掩盖。
但就在这旋律响起的瞬间,林默猛地感觉到,那即将触及他意识核心的“溯源锁定”,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紊乱!
就像精密仪器被注入了极其微量的杂质,又像平静水面被投下了一粒看不见的沙子。
锁定……被干扰了?!
不仅仅是锁定,连那“谛听”协议扫描带来的赤裸感,也似乎减弱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林默震惊地看向担架上的苏宛瑜。她依旧闭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那声梦呓只是他的幻觉。
但效果是真实的!
“苏小姐……她……”林默急促地看向吴先生。
吴先生也听到了那声微弱的旋律,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但更多的是急迫。“是《安魂引》的残响!她的潜意识还在抵抗!别分心!继续走!”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苏宛瑜潜意识深处的、无声的“歌”,成了绝望黑暗中闪现的一丝微光。它无法完全阻挡系统的探测,却似乎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制造出那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扰动!
林默精神一振,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不再仅仅依靠蛮力对抗那无处不在的扫描,而是开始尝试去“倾听”苏宛瑜那无声的旋律,试图让自己的意识频率与之产生某种微弱的共鸣,如同在狂暴风雨中,抓住一根虽然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芦苇。
攀爬,无尽的攀爬。荆棘撕扯着皮肉,汗水模糊了视线,精神的弦绷紧到了极限。身后的森林深处,隐约传来了无人机引擎低沉的嗡鸣,以及某种……犬吠?不,那声音更机械化,更冰冷,是“清道夫”携带的追踪机械犬!
猎犬已经咬住了尾巴。
而前方,陡峭的山坡上方,一片更加浓密的、仿佛终年不散的白色雾气,开始隐约可见。
雾隐洞,就在那片雾气的后面吗?
苏宛瑜那破碎的、时断时续的无声之歌,能否在他们被彻底吞噬之前,指引他们抵达那最后的避难所?
林默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停下,就是死亡。他咬紧牙关,任由鲜血和汗水混合着流下,将最后一丝力气灌注到颤抖的双腿和紧握担架的手中,跟随着前方那个背负着希望与责任的背影,向着那片未知的、可能蕴藏着生机的迷雾,做最后的亡命冲锋。
荆棘之路,以血与意志铺就。无声之歌,于绝境中悄然回荡。生存的希望,在每一个即将崩溃的瞬间,被强行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