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芜和老黄同时回头。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汗衫的老爷子,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脸上带着熟稔而热情的笑意。
他身边跟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边缘有些破损的蒲扇。
“老陈!陈嫂子!”
老黄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微微躬身打招呼
“是啊,饭后消消食儿,带我家小姐出来透透气。”
他特意侧了侧身,让出身后的晨芜。
陈国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晨芜身上。他眯起那双有些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晨芜,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露出困惑又努力思索的表情
“这位是……?”
他顿了顿,蒲扇指向晨芜
“瞧着……有点眼熟啊?像是在哪儿见过……”
老黄一听,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脸上那点笑容更明亮了,带着一种“你终于看出来了”的意味
“哎哟,老陈!你这眼神可以啊!”
他声音带着点砂纸磨过般的亮色,指着晨芜
“这是咱老东家的亲孙女!您再仔细瞅瞅?跟老东家年轻时候长得,那叫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简直一模一样!”
陈国发手里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了青石板上。
他佝偻着腰,往前凑近了两步,昏花的老眼在暮色里骤然亮了起来,像是被什么点燃了
“哎——呀!”
他枯树皮似的手猛地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
“想起来了!柳河边!那年夏天!我贪玩掉柳河里了,差点淹死!捞上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翻着白眼!”
他激动地转向身边的老伴,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
“是我爹!我爹把我背到纸扎铺!是晨先生!拿着个铜铃铛,叮铃铃那么一摇,给我喊的魂儿!硬生生把我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的!我记得真真儿的!我醒过来看到的就是晨先生……穿着件青布褂子,可俊了!”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旁边的陈老太也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敬畏
“是是是!老头子念叨一辈子了!说晨先生是他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
晨芜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
喊魂儿?
对她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至于具体救过谁……太久远了,模糊得像褪了色的旧年画,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
那个浑身湿透、翻着白眼的小脏娃,倒是有点印象,一睁眼就喊她“仙女”,手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她当时强忍着才没一巴掌拍过去。
“你记得还清楚啊。”
晨芜淡淡地说了一句,语气没什么起伏。
陈国发感慨万千地看着晨芜,浑浊的眼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真没想到……一晃眼,老东家的孙女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顿了顿,带着试探
“对了,老黄!既然是晨先生的亲孙女,那晨先生那手通阴阳、喊魂救命的本事……?”
老黄立刻挺了挺胸脯,脸上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不是我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姐的本事,那是得了老东家的真传!错不了!”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陈国发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猛地扭头对老伴急促地说
“老婆子!快!快打电话给淑英!”
老黄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出啥事了?这么急吼吼的?”
陈国发语速飞快地解释
“是这样的!淑英她婆家有个小辈,就她小侄子!发烧好多天了!
烧得人都晕过去了!不清醒还说胡话送医院去挂水,药也吃了,针也打了,屁用没有,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这……我这能叫他们赶紧把孩子带过来,让……让这位小晨先生帮忙看看吗?”
他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老黄和晨芜。
“可以!”
晨芜立刻凑近一步,接口道,声音带着点急切
“得快啊!孩子的事情不能耽搁!”
她心里的小算盘拨得飞快:得快啊!挣钱啊!!
陈国发一听,激动得连连点头
“对对对!不能耽搁!老婆子!快!快打电话给淑英!让她和她哥嫂赶紧把孩子抱过来!快!”
“这就打,这就打!”
……
陈国发老两口跟着老黄和晨芜刚在纸扎铺小院的板凳上坐定,院门就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
陈淑英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
“爸!妈!我们来了!”
她侧身让开,身后跟着一对年轻夫妻。
男人身材敦实,穿着件没来得及换工装外套,眉头紧锁,正是陈淑英老公的哥哥,大壮。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厚厚棉被里的小男孩。
孩子的小脸露在外面,烧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被泪水黏在一起。
他呼吸急促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嗬嗬”声,小身子时不时惊跳一下。
紧挨着大壮的是他的妻子,刘倩。
她脸色苍白,眼下一片乌青,显然已经几夜没合眼。
她的双手死死地护着丈夫怀里的孩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抱着的是稀世珍宝,随时会被人夺走。
一踏进这光线昏暗、弥漫着香烛和纸钱味道的铺子,刘倩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四周。
墙角堆叠的惨白纸人、货架上挂着的纸马、空气中飘散的香灰……
这一切都让她本能地感到排斥和不安。
她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把孩子往丈夫怀里又护了护,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对这里的环境,对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女孩子,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爸妈,小,小晨先生”
陈淑英急急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这是我哥大壮,嫂子刘倩,这就是小宝!!药吃了,针打了,医院也去了,一点用都没有!烧就是不退!人都糊涂了!”
她看着小孩子痛苦的样子,眼泪都直在眼眶里打转。
老黄见状,连忙从铺子里拖出两条老旧的长板凳,麻利地并排拼在一起,拼成一张稍宽些的临时“小床”。
“快,把孩子放这儿,躺平了舒服点!”
老黄招呼道,声音带着安抚。
大壮连忙抱着孩子走过去,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儿子。
他弯下腰,想把小宝平放在拼好的长板凳上。
“等等!”
刘倩突然出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尖利。
她一步抢上前,双手依然护在儿子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过那两条油光发亮、看起来并不干净的长板凳,又看向老黄和晨芜,眼神里充满了质疑
“这……这行吗?孩子现在这么难受……”
“嫂子!试试吧!爸爸说了,小晨先生有真本事!”
陈淑英在一旁焦急地劝道。
大壮也低声对妻子说
“倩倩,听陈叔的,医院都没办法了……”
他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无奈和最后一丝希望。
刘倩咬着下唇,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痛苦呻吟的小脸,又看看丈夫恳求的眼神,内心挣扎万分。
最终,她松开了护着孩子的手,但身体依然紧绷地站在板凳边,眼睛死死盯着儿子。
大壮小心翼翼地把裹着棉被的小宝平放在长板凳上。
棉被掀开一角,一股混合着汗味、药味和酸馊的气息涌了出来。
小宝躺在硬邦邦的板凳上,似乎更不舒服了,哼唧声更大,小身子不安地扭动着,脚踝从被缝里滑了出来,那里赫然有一块不太显眼、硬币大小的淡淡青痕。
刘倩的心立刻揪紧了,她蹲下身,伸出手想帮儿子掖好被子,又怕碰疼他,最终只是用手背轻轻擦拭着儿子额头上滚烫的汗珠,眼泪无声地滑落
“小宝…小宝…妈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