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周想挂心的是那床硬邦邦的被子。
他偷偷去镇上扯了厚实的蓝布,又买了新棉花。
妈,帮个忙呗?
他抱着材料找母亲
刘大爷那被子跟铁板似的,我想给他絮床新的,你帮我找老板弹一下,弹两床吧。
“没事儿,我来缝!”
母亲二话不说,连夜赶工。
第二天周想抱着蓬松柔软的新被子来到土坯房
大爷,快试试!我妈新做的,说让您帮着试试手艺。
刘少良颤抖着手抚摸柔软的被面,声音哽咽
这……这得花多少钱啊……
嗨,自家棉花自家布,花什么钱!
周想故意说得轻松
您要是过意不去,回头多给我留几个柿子就行!
刘少良确实总是想着回报。
每到柿子成熟的季节,他总会把最大最红的留下:小周啊,这几个柿子甜,给你爸妈带去尝尝。
有时他会提着一小篮鸡蛋:家里的鸡下的,新鲜着呢,给你妈补补身子。
“不是,老刘头!你家就一只鸡一天下俩蛋就不错了,你还攒着干啥啊,自个吃!”
周想连忙抢过篮子就往刘少良家里跑。
“我家不爱吃鸡蛋,下次在拿来把你拦在外面了哈!”
一次镇上赶集
他看见刘少良站在卖糖画的摊子前,眼神渴望地盯着那个最大的孙悟空。
大爷,喜欢这个?周想凑过去问。
就是看看……年纪大了,就爱看个热闹。刘少良不好意思地摆手。
周想却已经利落地付了钱,把糖画塞到老人手里:正好我也想尝尝,咱俩分着吃!
老人捧着晶莹剔透的糖画,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眼里却闪着泪光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破费……
今年开春,周想怀揣着重新积攒起来的一点勇气和希望,回到了城里找工作。
每次跟家里通电话,总忘不了叮嘱一句
“爸,妈,你们得空多去镇东头看看刘大爷啊,送点蔬菜啥的,他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前两个月,周想上着班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语气中都带着轻松和愉悦
“想想啊!告诉你个天大的好事儿!刘大爷要被他儿子接走啦!要去城里享福去了!”
“真的吗?咋回事啊?”
“听说是村里出面协调的,说他那破房子住着太危险,指不定哪天就塌了!这下可好了!老天爷开眼,这苦命的老头子,总算是熬出头啦!”
(小镇,小镇边边也是有很多的自建房的,都是有村子的)
周想当时在电话这头,握着手机的手松了又紧,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之前还在心里暗暗问候过刘大爷那三个却不闻不问的儿子,终究是血浓于水,关键时刻,儿子们还是靠得住的。
被儿子接去养老,总比一个人守着破屋,饥一顿饱一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强上百倍千倍!
他甚至特意抽空回了趟老家,想着再去看看刘大爷,哪怕说句话也好。
巧的是,在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恰好遇见了刘大爷。
他身上穿着的是周想给他缝补过的袄子,虽然洗得发白,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周想从未见过的、由内而外焕发出的光彩,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不少。
“老刘头,干啥呢?”
“小周啊!你回来啦!”
刘少良看见他,眼睛瞬间亮了,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周想的手腕,声音都比往日洪亮了几分,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我要走了!我儿子!儿子要来接我了!去城里!”
“那可真好啊!老刘头!太好了!你那房子我都不想说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
周想由衷地为他高兴,反手用力握住那只粗糙冰凉的手,摇了几下。
喜悦在心底蔓延。
刘少良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整个人都微微绷紧了。
他松开周想的手,颤抖着从自己破棉袄最里面、贴着心口的位置,摸索着掏出一个用磨损得发亮的厚塑料纸。
随意刘少良的动作一个小布包也掉了出来
“这是……”
周想连忙帮忙捡起来
“怎么掉出来了!”
刘少良接过布包,小心翼翼地解开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严实的小包。
最后露出的,是一张边缘已经磨损得发毛、带着明显时代印记的黑白小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人,面容依稀能看出刘少良年轻时的轮廓,虽然清瘦,但眉眼间带着一股子精神劲儿。
他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身边依偎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姑娘梳着两条又粗又黑、垂到胸前的麻花辫,眉眼弯弯,笑容温柔又羞涩,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纯真。
“这是……”
周想轻声问,心头莫名一软。
“我家老婆子。”
老头用粗糙的、指甲缝里带着泥垢的拇指指腹,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照片上那个年轻姑娘的脸。
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沉睡的梦,带着一种穿越了时间的温柔和刻骨的眷恋
“走了……快四十年了……没福气啊……没能……享一天福……”
“大娘真漂亮,”
周想只觉得鼻子发酸,喉咙发紧,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悲凉
“老刘头你嘛,年轻时候也挺精神,勉勉强强……算是配得上大娘吧!”
刘少良被他这笨拙的安慰逗乐了,嘿嘿笑了两声,眼角却湿润了。
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重新裹好,珍而重之地放回心口的位置,隔着棉袄轻轻按了按。
他打开塑料袋袋子,里面是几块已经干硬发黄、有些碎裂的桃酥。
他低着头,借着昏暗的天光,仔细地挑拣着,终于挑出一块相对大些、还算完整的,递到周想面前
“快,快尝尝,这是上个月,村西头老三家的小孙子过周岁,人家给的,我尝了一点,很甜,就是放得有点……干了。”
那块桃酥的边缘已经碎成了渣。
周想看着那块躺在老人布满老茧掌心、干硬得如同石头的桃酥,再看看老人脸上那混合着期待和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胸口猛地一阵剧烈抽痛,酸涩感瞬间冲上眼眶。
他一把接过那块还带着老人体温和汗味的桃酥,放进嘴里。
“确实很甜!”
周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失态,猛地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跑,脚步踉跄。
“妈!妈!快!你早上烤的桃酥还有吗?快!都给我装起来!”
母亲被他焦急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把铁皮饼干盒里刚烤好不久、还散发着诱人甜香和芝麻香气的桃酥,用家里最大的铝饭盒装了满满当当一大盒。
周想抱着那沉甸甸、滚烫的饭盒又冲回村口,不由分说就塞进刘大爷手里。
“大爷!拿着!这个一定要及时吃,不然会坏的!我妈刚烤的,香着呢!”
老头看着那满满一饭盒金黄油亮的酥脆点心,嘴唇哆嗦着,想推拒,却被周想固执地按住手。
那双浑浊的老眼望着周想,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叹息的
“小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