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的街道上,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有远处还在持续的零星惨叫,和屋顶上被风吹动的旗帜猎猎作响。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魏延的亲卫营士兵们握着滴血的刀,如同沉默的狼群,将最后的几十名江东兵围在中央。
吕范,这位江东宿将,就立在包围圈的中心。
他身上的重甲布满了划痕与血污,花白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水粘在额前,狼狈不堪。
但他依然坐在马上,背脊挺得笔直。
投降?
保他性命无忧?
吕范听着魏延的话,先是一愣。
随即,一阵低沉的笑声从他喉咙里发出来。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仰天大笑。
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荒谬。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浑身颤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叫老夫投降?!”
吕范猛地止住笑,扭过头,死死地盯着魏延。
“我吕范,自从随伯符将军起兵,纵横江东已有二十余载,何曾说过一个‘降’字!”
他的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
他举起手中那柄早已卷刃的长剑,指向魏延。
“魏文长!”
吕范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声斥责。
“你用奸计破我坚城,算什么英雄好汉!”
“孙权那竖子昏聩,竟信你这豺狼之言!你设下这等毒计,引诱主公诓骗老夫,将我江东健儿当做你成名的垫脚石!”
“讨逆将军若还在世,岂容你这等牧竖小人猖狂于此!”
他口中的“讨逆将军”,是孙策。
是那个带领他们打下这片江山的小霸王。
魏延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英雄好汉?道义?
在这种地方,讲这些东西,何其可笑。
他平静地迎着吕范那几乎要喷出火的斥骂。
“兵者,诡道也。”
“战场之上,只论胜败,不讲道义。”
“孙策在,或不在,都一样。”
“只要是我魏延想赢,我就一定能赢!”
魏延的话,没有半分狂傲,却比任何狂傲的言语都更加刺人。
那是一种将所有人都视为棋子的绝对自信,一种视所有规则为无物的纯粹实用。
吕范彻底怔住了。
他从这个年轻将领的身上,看不到任何羞愧,看不到任何辩解。
只有冰冷的,不加掩饰的现实。
是啊。
败了,就是败了。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江东……柴桑……
他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熄灭,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那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悲凉。
他想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小霸王孙策。
想到了当年他们是如何一刀一枪,将这片土地从刘繇、严白虎之流手中夺下。
想到了孙权继位时,对他们的嘱托。
如今,这江东的门户却在他的手上,被如此不堪的方式洞开。
内斗……外敌……
吕范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剑。
他不再看魏延。
他调转马头,面向东南。
那个方向,是建业,是会稽。
是江东的腹心之地。
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动作有些僵硬。
他解下自己的头盔,随手丢在地上。
“噗通。”
吕范双膝跪地,对着东南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撞在染血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讨逆将军……”
他开口,声音已经不再是怒吼,只剩下无尽的愧疚。
“吕范无能!不能为将军守住这江东基业!”
“范,有罪!”
他再次叩首。
身边的几十名亲兵,也全都红了眼眶。
他们丢下兵器,跟着自己的主将朝着家的方向,跪地叩拜。
悲声一片。
拜完,吕范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再上马。
他横剑于胸前,环视着自己身边仅存的几十名老兵。
这些都是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江东的儿郎们!”
吕范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随我一道,死战不降!”
说罢他没有丝毫犹豫,调转剑锋第一个朝着魏延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一个年迈的老将,步行冲向一支全副武装的精锐骑兵。
那不是冲锋。
那是奔向死亡。
“杀啊!”
“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江东儿郎没有孬种!”
那几十名亲兵,也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的怒吼。
他们放弃了所有的防御,放弃了所有的阵型。
只是疯了一般,跟在吕范身后,冲向那片钢铁组成的丛林。
魏延没有动。
他身后的亲卫营,也没有动。
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这群飞蛾扑向火焰。
冲在最前面的,是那剌和他麾下的乌浒蛮犀甲卫。
这群丛林野兽面对这最后的反扑,发出了兴奋的咆哮。
“噗嗤!”
一名江东老兵还没冲到跟前,就被一柄斩马刀从头到脚,直接劈成了两半。
吕范的长剑,刺入了一名犀甲兵的胸口。
但那厚重的犀牛皮甲,让他的剑锋只深入了寸许,便再也无法前进。
那名犀甲兵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无视了胸口的剑,手中的重盾猛地向前一砸。
“砰!”
吕范整个人被砸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更多的犀甲兵涌了上来。
刀光落下,血肉横飞。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屠杀。
几十个呼吸之间,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
街道上,只剩下魏延的部队,和满地的残肢断骸。
吕范的亲兵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十几人还护卫在吕范身边。
吕范挣扎着用剑撑着地,想要站起来。
他的一条手臂已经断了,软软地垂在一边。
他看着满地袍泽的尸体,看着那面在烟尘中飘扬的“魏”字大旗。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魏延骑着马,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停下。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吕范抬起头,咧开嘴笑了。
“我吕范,宁为江东鬼!”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嘶吼。
“不做西川囚!”
下一刻。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吕范反手一转,将手中那柄伴随了他一生的佩剑,猛地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用力一划!
魏延身体微微一滞,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
他预想过吕范会战死,却没预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这不是战败,这是以死明志。
“噗——”
一道血箭,喷涌而出。
鲜血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染红了他身前的土地。
这位追随孙策打下江东的宿将,身体晃了晃,最终还是重重地向前栽倒。
他用最刚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到死,都没有向敌人投降。
魏延沉默地看着吕范的尸体。
街道上,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腥气。
过了许久,魏延挥了挥手。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命人寻一上好棺木,厚葬吕范将军。”
“传令全军,不得扰其尸身,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