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镇北将军府。
魏延大摆宴席,亲自为杨仪接风洗尘。
金樽玉盘佳肴满目,来自蜀中的美酒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然而这盛景之下,是凝固的死寂。
数十位江东新政的核心文武分坐两侧,案几上的食物几乎未动。
他们挺直了背脊,只是那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分明。
所有的视线或明或暗,都汇聚在主位之下的那个客席。
杨仪。
他坐得安然自得,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那几乎能将人冻结的氛围。
他品着酒姿态优雅,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审视感。
魏延坐在主位,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
他亲自为杨仪斟满一杯酒,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威公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延在江东,大小事务千头万绪,正盼着威公兄这样的大才前来相助。”
杨仪闻言缓缓放下酒杯。
“魏将军客气了。”
“仪奉王命与军师之命而来,不敢言助,唯有‘监察’二字时刻不敢忘却。”
“眼下江东初定,百废待兴。汉中王在成都日夜挂念,尤其关切江东的钱粮库藏。”
“不知将军攻下江东数月,府库之中如今是何光景?上缴成都的钱粮,又筹备了几何?”
来了,堂下众人心中同时冒出这两个字。
这才是这位监军大人真正的第一刀。
不是在城门口的言语羞辱,而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对魏延执政根基的公然质疑。
中饱私囊。
这四个字虽然没有说出口,却重重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这是对一个方面大员最恶毒的指控。
魏延身后的那剌,那双属眼睛里已经开始泛起红光。
诸葛恪却忽然笑了一下。
他施施然起身对着杨仪长长一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回禀杨监军。将军府主簿诸葛恪,奉命执掌江东民政财计,监军有所问,恪不敢不答。”
杨仪微微抬起下巴,做了一个“讲”的口型。
“自镇北将军入主建业以来,至今共两月又十七日。”
诸葛恪的声音清朗而干脆,不带一丝冗余的情绪。
“期间,赈济丹阳、吴郡、会稽三郡流民,共计用粮三十万石,钱五千万。此举安抚灾民二十余万户,皆有郡县文书可查。”
“犒赏三军将士,尤其此番平定丹阳叛乱的有功之士,共计赏金八千万,布帛十万匹。名单在此,监军可随时核对。”
“另,为推行新政,重设郡县官署,招募吏员,清查田亩,修缮建业城防,开支共计一亿两千万钱。每一笔开支皆有邓艾将军复核,魏将军亲笔朱批。”
“以上,皆为必要开支,乃是稳定江东推行王化之根本。至于上缴成都之钱粮,待到秋收之后江东府库充盈,自当按制上缴,绝不会误了大王北伐之大计。”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极快。
但每一个数字都清晰无比,条理分明逻辑缜密。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这哪里是汇报,这分明是准备好的一整套账本,直接甩在了杨仪的脸上。
杨仪的脸僵住了。
他设想过魏延会辩解,会推诿。
却从未想过对方会用这种方式,将他准备好的所有后续质问全部堵死。
片刻的凝滞后,杨仪忽然笑了。
“哈哈哈,好!”
他转头看向诸葛恪,那份审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仪早就听闻,军师长兄有一子,名恪,字元逊,才智出众,有过目不忘之能。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伶牙俐齿啊。”
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尖刻无比。
“然,仪尚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元逊。”
他拿起那份犒赏名单的副本,指尖点在了一个名字上。
“犒赏平叛将士,理所应当。但为何这份名单上,那剌将军及其麾下三千乌浒蛮兵的赏格,比其余各部平均高出三成有余?”
“仪久在军府,深知赏赐必有定制。如此厚此薄彼,莫非在魏将军麾下蛮夷之功,竟要贵于汉家儿郎?”
“又或者……魏将军治军,已不问汉夷,只问亲疏?”
杨仪这一段话,又狠又毒。
它绕开了无法攻击的账目,直接刺向了魏延治军的公正性与核心的“用人导向”。
这不再是贪腐,而是结党营私的诛心之论!
“你!”
诸葛恪勃然大怒。
赏格确实是魏延特批的,因为乌浒蛮兵作战最勇猛伤亡也最大。
但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辩解才能不落口实。
这比当面打他一耳光,还要让他难受。
他血气上涌,当即就要发作。
一只手却从旁伸出,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是陆逊。
陆逊对着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随即他缓缓起身,温润的面容上没有喜怒,只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坚定。
“杨监军。”
“江东所有账目,皆由各曹掾史汇总,再由我与元逊初步整理而后呈报邓艾将军,以其算学之能进行最终复核,最后才到都督案前。一笔款项,要过四重关卡,盖一十六个印信。”
“若监军不信,府库账册,文书档案,皆在此处。您可随时派人查验,我等必全力配合。”
他顿了顿,话语变得郑重。
“至于赏格之事,监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丹阳一战,乌浒蛮部为先锋攻坚拔寨,伤亡亦是各部之首,计阵亡六百二十一人,重伤三百余。抚恤倍于常人,此乃其一。”
“乌浒蛮兵不习水土多有病患,将军特批汤药钱粮,此乃其二。”
“最重要者,是以高赏换其归心,使其知晓为大汉效死,不吝厚赏方能令四方蛮夷望风归附,此为攻心之策,乃为大王拓土开疆之远略!此乃其三!”
“敢问监军,此三条哪一条不是为了大汉,哪一条是为将军之私?”
陆逊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瞬间将“结党营私”拔高到了“为国拓疆”的战略层面。
杨仪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盯着陆逊,像是要将他看穿。
“陆伯言,你倒是很会做好人。”
他冷笑一声,终于撕下了最后的伪装,开始诛心。
“你莫要忘了,你我皆是吴楚人氏,生于斯长于斯。如今你反倒帮着一个外来之人,来顶撞本官?你的忠心是对着汉中王,还是对着你眼前这位魏都督?”
“同气连枝”四个字如同一条毒蛇,试图缠上陆逊的脖颈,将他拖入地域纷争的泥潭。
此话一出,钟离牧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上,再无半分情绪。
他只是在看着杨仪,像在看一个死人。
陆逊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终于也沉了下来。
他对着杨仪郑重地一拜。
“监军此言,逊,不敢苟同。”
“逊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我乃汉中王之臣,镇北将军府之长史,为魏都督分忧为江东百姓谋利,便是我的本分。”
“在其位,谋其政。”
“至于何为同气连枝,逊不知也不想知。”
陆逊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耳光,扇在杨仪的脸上。
宴席的气氛,已经不能用冰点来形容。
那是一种风暴来临前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魏延终于动了,他拿起面前的酒杯。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
“威公兄。”
他开口了,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模样。
仿佛刚才那番唇枪舌剑,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助兴表演。
“今日宴席,是为威公兄接风洗尘。我等只谈风月,莫谈公务,如何?”
他站起身端着酒杯,一步步走到杨仪的面前。
那股在战场上尸山血海中浸泡出来的煞气,随着他的走近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杨仪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压力当头罩下,让他呼吸都为之一滞。
魏延的脸上,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来,延敬你一杯。”
“延乃一介武夫,于政务之上多有不通之处。”
他将酒杯递到杨仪面前,距离近到杨仪能看清他含笑的瞳孔中,那抹深不见底的幽暗。
“日后,这江东的大事小情,还需威公兄……多多‘指点一二’啊。”
“指点”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又说得极慢。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令人遍体生寒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