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九年（西元273年）八月中旬，交趾郡郡治龙编城，满城军民正干得热火朝天。有的在从郊外搬进粮食，有的在修缮城防设施，有的在准备金汤滚石，有的在赶制长矛箭支。虽然敌军毫无踪影，可谨慎的主帅早已下令，要用最认真的态度组织防御。
城市总是要经历一次次的兴亡。古时的城市更大意义上只是“市”，无论豪族还是百姓都更喜欢定居乡村、占据土地，城里只是有房而已。两年前吴国夺下此地的时候，里头的财货被掠夺得干干净净，人口均发配为僮仆佃客。但惨剧发生之后，郊外移民又开始逐渐搬迁进来，从事各类贸易或者手工，里头慢慢有了繁华和人气。赵光义时期的太原，满清时期的扬州，历史都是这么轮回。
“咱们人多势众，为什么直接不野战灭敌，反倒要干这些苦活累活？”一队士兵正在搬运笨重的石头，将之五步一堆地积放在城头，其中某个老卒抱怨道。这就是每个人的心态。
“就是，与其搬这个，我宁愿杀贼！”热血青年附和。
“能为寻常之事，才是胜利之军。”众人耳畔传来个声音。
“陶都督！”城中的大小将士，对于这个嗓音实在是太熟悉了，这队士兵急忙紧张地挺直了身体，恭敬地朝巡视者打着招呼。青年吓得吐了吐舌头，偷偷地低头窥探着。
“我身为三军之帅，为大家考虑周全之计，是我应当做的。诸位既然奉了军令，无论理解与否都要坚决执行，这是你们该做的。”陶璜弯下腰，抱起个石头掂量了一下，又将之放了回去：“难道这几日来，我没有参与其中、同甘共苦吗？战争可不是儿戏，千万不要松懈倦怠。”
“是，是！”士兵们乖乖地低头应道。
又啰嗦几句后，陶璜笑着打招呼离开，带亲卫们去巡看其他的地方，这是他每天的主要事宜。吴主孙皓虽然残虐，可确实有识人之明，用他这位帅才来镇守交州。这段时间，陶抗、修允传来了书信，卫濮、黎晃战败于九真，可陶璜始终没有被各自真假情报所迷惑，坚持把手头的力量集中不分散，就牢牢扼守住本据。他很清楚，交趾的战略实在是太重要了，广州是右上方横着的长条，交州是左下方竖着的长条，它们辖区交汇点那个“直角”就是交趾城。守住这里，就能南尽南海之利、东防东进之敌，失去则代表着折断一个整边。
陶璜家族籍贯是遥远的丹阳郡秣陵县，可因为其父曾任交州刺史的关系，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远甚于家乡。他轮着当过九真、合浦、苍梧等各个郡的太守，在吴国收复交趾之战中主动请缨参战，才赚得了今日的头衔和威名。往日的任职期间，他为合浦的百姓请命，写了《上言宽合浦珠禁》，在九真期间，他又用公正宽容的态度对待蛮夷，越南后黎朝官修的《大越史记全书》亦称他“威惠素着，为殊俗所慕”。可以说这是个文武皆擅的难得人才，而且非常熟悉交、广地区，几乎任职过每一个角落，交情遍布于各个地方。就连桀骜不驯、丁壮十万的扶严夷，也要卖他三分面子，曾帮助作战。
陶璜不仅有不动如山的战略眼光，也有颇具特色的战术能力。这位生性谨慎的家伙，即便手头仍掌握着三万有丰富经验的战兵，也大致摸清楚了来敌的力量如何，可还是要后发制人，绝不肯先行动手。他让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将军王约、解象，分别带上五千锐卒驻防于新修建的新昌郡、武平郡（名为独立郡，实乃附属城），而后两城特意选址在从这去需要跨过河的地方，在交趾西北方向的左右两侧，便于地利防守，阻滞来敌穿梭。站在交趾城头，就能轻松遥望见这两城的轮廓，相距不过十余里，互相之间能照顾，足以作为犄角倚仗。无论狡猾的晋人要攻击哪处，另两处都能够随时支援夹击，这真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不得不说，陶璜的判断非常准确，晋军的诡计在其他地方能取得成功，却骗不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他。由于之前他想把辖境蛮夷给郡县化，以增加本土的赋税人口，得罪了扶严夷首领梁奇，导致其态度暧昧、两不相帮，可这并不是大问题，战争的主动权依然掌握在他的手里。现如今，晋军倚靠声东击西、频繁运动而掀起的迷雾已经散去，他已经清晰得认出了对手的所在，囤积了充裕的粮食固守，郁林、合浦的态势也恢复正常。他并没有松懈，派出去的侦查岗哨远达五十里外，时时刻刻关注着南方以及海上的动静，不给敌军任何可乘之机。
紧张备战的一天，又这么匆匆过去了。就在吃晚饭的时候，陶璜突然得到消息，说是南方的官道上，开来了晋军多达近万人的堂堂之阵。来者既没有丝毫的掩饰，对侦哨也不进行任何驱逐，就仿佛是故意摆谱似得，踏着整齐的队列往这边走。甚至说他们的前锋校尉，老远看到吴兵还嬉皮笑脸地打着招呼，仿佛是和和气气来作客的，这可真是奇哉怪也。据居民透露，晋军在沿途的村落买这买那，到处宣扬是要来征讨交趾，搞出不少动静。
“他们为何突然转了德行？”陶璜百思不得其解。
“以之前的作战风格考虑，他们不会这么简单。”次子陶威说道。
“兴许是知道骗不了我们，想要直接攻城。”三子陶淑分析。
陶璜喜欢享受私人空间，而厌烦那种逢场作戏的官僚宴会，所以每顿桌子上陪他吃饭的，只有两个孩子。东吴也流行“质任”制度，陶璜的长子陶融被扣押在建康城做人质，另两个年方弱冠的儿子陶威、陶淑，则跟着他作战历练，分领他麾下的私兵部曲。
“他们连攻城器械都没有，如何攻得了城？”陶威反驳道。
“可是人数都摆在那，岂能做的了假？”陶淑据理力争。
“还是威儿说得有道理，他们越是摆出这样的架势，越说明只是疑兵之计。这群狡猾至极的晋人，玩弄阴谋诡计惯了，还想在老夫面前耍一招。”陶璜思考片刻，立刻赞同了陶威，继续说道：“我们要加大对其余方向的探查人手，注意发现他们真正的行军计划，及时预警防范。”
接下来几天，加倍的哨兵交替不停地出城入城，每隔一个时辰就向陶璜汇报动静。可是晋军就是那么大摇大摆、直面而来，拖着每日二十里的缓慢节奏，不骄不躁、劳逸结合地“养生型”行军北上。好不容易在五天后，终于得到另一个消息，说是海边观察到了三十多艘战船。
“果然！”陶璜闻言大喜，感觉像是赌赢了十万金。
陶威主动请缨，带着一军人马去不远处的海滩驻防，准备在敌军登陆时进行防御杀伤。他们砍下了无数根大树，设置好了密密麻麻的数层尖头木桩，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只可惜敌军舰队连续数日都飘在海上，既是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就是磨磨蹭蹭得不过来，急得他们不停呼喊叫骂，却无济于事。吴军的航海船只都集中在合浦被夺走，制海权是一时半会抢不过来了。
有趣的是，晋船还来个充满恶趣味的“干扰诱惑”，经常突然划桨猛冲向岸边，把正在休息的防御者给吓得不轻，有时还是半夜将其惊醒。可等到吴人匆忙集结、严阵以待后，他们却又在接近弓箭射程时立即撤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折腾了十多天，把吴人搞得是睡也不敢睡，心心念念、提心吊胆等待着“另一只靴子掉落”，上下都疲惫不已。陶威连续熬夜，激动地急出了红眼，就差冲到海水里游过去求战了。
拖延到八月底，姗姗来迟的陆上晋军，终于临近了交趾城下，在东南侧的地方扎下营盘。这个选择非常有意思，因为新昌、武平两个犄角之城是在西北侧，恰好是另一个方向，晋军可以少顾虑来自后背的偷袭。这是个可以猜到的中庸选择，因为以他们的兵力，做不到包围三处地点，连专困交趾都勉强。但这么做也相当于放任另两处的吴军自由行动，作为外围游兵随意来去，既可以攻击补给线，又能够迂回来骚扰，他们无力阻止。这么做真的明智吗？
无论来敌如何，陶璜还是没有丝毫轻视，秉承着一贯的老成持重，紧急严令海岸上的陶威率部撤回城防守，即便后者是百般的不情愿。他当然猜不到，自己的性格、作风、判断等一系列下意识行为，都被张轨等人给研究透了，这才是对方敢于大胆行军、诡异用船的底气，就是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风格切换，料定他不会冒险在半途拦截，为自家士兵们养足了气力，而让吴军疲惫茫然地做些无用功。
陶璜以为只要不动如山，主动权就能在己，可思路实际依然是被牵着走。他这种老谋深算的“智者”，有时候反倒是真的多虑了。其三子陶淑那“大巧若拙”的判断，反而是最简单正确的，因为晋军的人数始终就是那么多，既然都正大光明地摆到台面上了，哪里分得出另一股奇兵？打头阵的那三十多艘所谓“战船”，纯粹是谨慎起见，预防陶璜当真反常地从陆上迎击，为了吸引吴军的注意力并消耗体力的，上头只有少数船夫和监管者，近似于空船。
等到海边的吴军撤走，真正的主力舰队才行驶过来汇合，在空无一人的滩头轻松登陆。那些前者辛苦搭建的木桩、栅栏，以及来不及带走的部分辎重，都反倒成了后者的缴获品。船上的“援军”登场亮相，并不是一个个整装待命的战士，而是一头头甩着长鼻子的庞大大物。林邑蛮兵铺上厚实的木板当斜坡，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牵拉到地面。
林邑国在汉朝时叫做象林县，大象正是当地的特产之一，土着有丰富的驯化经验，能够驾驭其战斗。此番北上征伐，林邑国派出了由二王子范鼋带领的五千军队，以践昔日的同盟之约。而张轨有了别的想法，特意索要了八百头的大象，正好用空置的百余艘大型战舰来运载。范鼋百般解释，说未经充分训练的大象其实胆子很小，没办法直接投入战斗，反倒可能不听话冲击己方阵线。可是张轨依然坚持要来，说是只要能驱赶就行，有别的用途。
海滩距离城池还有三十里。晋军利用吴人遗弃的巨木桩，垫在了船只的下面当滚轴，而用绳索绑缚在大象的身上，向前拖拽移动。船夫们则不停地奔跑，把后面的木桩挪到前面轮替，就形成了齿轮般的效果。通过这样的手段，晋军把第一批的船拉到了交趾东门外，兴高采烈地摆放起来。在这期间，陶璜觉得是晋人在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他贸然行动，故而拒绝了下属的突击请示。他决定要一以贯之，把握住己方的地利优势，绝不擅动。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趴在城头观望的吴人很费解。
“浪费人力畜力。”上次的败军之将黎晃，简单地评论道。
陶璜一时也没有想明白，虽然总觉得有些不妙的预感跳跃在脑海里，却无法看清楚。他只能姑且安慰自己，或许真不能把晋人想得太复杂，或许后者只是想把缴获的船只摆在这，当做类似“京观”的炫耀物？毕竟这都是吴国工匠辛辛苦苦造的，对于晋人来说没有任何成本，今后也没什么用途，糟蹋了不心疼。可能是类似于“激将法”，目的还是在于激自己出城作战，他才不会上这个大当呢。陶抗、修允都是抛城出战吃了大亏，岂能不吸取教训？
林邑大象在驱赶下继续挪动，发出十分慑人的吼声，踏得地面轰轰作响，就连城头的人都感觉到震动。晋人抓紧时间、马不停蹄，在初始四天里继续着搬运过程，最终把所有的海船都拉上了岸，堆积在了东、西、南三个方向，于离城墙一里外的地方，规规矩矩地排列成直线。未知所以的吴人，还是在严令之下，按兵不动，瞧着城下的热闹。
围城的第五天，首先还是南侧有了动静，晋人再度使用了巨象拖拽，把平放的船体给向上翻动，使得宽的一面横立起来，竖直于地表。海船的厚实底面犹如盾牌，恰好对着城头。而他们从甲板的地方挂上绳网，又用木桩加工成了简单的梯子，就能做到轻松的爬上爬下。在这一天之内，三面都筑起了类似的“船墙”，立起来毫不比交趾城的土墙低，能够俯瞰城内的动静，窥测每一处防御的虚实。借助于此，晋人都能数得清楚某段城墙有几个人、多少弓弩滚石。
而唯独留下的北面，可能是因为晋人毕竟兵力有限，是尚且空缺着的。他们在东、西两边加固了点垂直折向的延伸防线，以保护侧翼住的安全。在对现有物资的“合理利用”下，不消多少功夫，一座简单的“新城”就这么建成了，交趾忽然陷入它的包围里，现在反倒是晋人怡然坐着、笑看风云。
“糟了！”直到这个时候，陶璜忽然意识到问题，拍着墙砖急喊一声，可为时已晚。他曾经有好几个机会，其一是对路上行军的晋人迎头痛击，凭借人数优势给予杀伤，即便不赢也能削弱敌方的力量，使之短时间内威胁不到交趾。其二是留次子陶威在海滩上布防，把缺乏保护的登陆给阻止住，起码拖上一段时间。其三是在海船拖来的路途中，派出士兵予以骚扰，也能取得不错的战绩。可是他就是过于稳重，手握着强军却不敢轻易出击，到底还是错失了良机。对方正是把他“谨慎”的优点转换为弱点，这才一步步扭转了局面。
“父亲，还可以亡羊补牢！”三子陶淑还是那么直爽。
“不。”陶璜无奈地摇摇头。他信奉的哲理就是，无论对错都按照自己的信念坚持下去，不要随意变更既定计划，总会等来时来运转。事实证明，大多数情况下这是正确的，有志者事竟成。望着外头三面围城的晋军，他叹着气道：“守住交趾，是我们唯一的目标。至少目前，他们是无力攻城的。静待下去吧，正面对抗我们绝不会输。”
同一时间，晋军营地里也正在欢闹，以庆祝阶段性胜利。虽然没有杀伤战果也没有取得一寸土地，可他们着实骗过了“名将”陶璜，继续采用张轨那种看似“偷奸耍滑”的“阴谋诡计”，用劣势兵力取得了战略目的。正如张轨一再强调的，攻城器械依然缺乏，将士人数也有限，顶着伤亡强攻是最不可取的选择，要珍惜每位义士的生命。而现在“船城”建立起来，他们就能够反客为主，在这轻轻松松地固守，不急于一时。
“多谢林邑的大象！”孟干笑呵呵举杯道。
“更谢吴人的战船！”张轨挤眉弄眼，补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