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集体谈论的，是议和大事。”何桢笑着宣布道。
“议和？”“议和？”在下的听众，左侧一半的随军文官早有准备，右侧一半的本地官吏则茫然失措，乱哄哄地低声讨论起来。不用任何累赘的形容，谁都明白要议和的对象，肯定是北面的匈奴叛军。只是好端端地，北征大军也悉数到齐，为什么要让步和谈？
“肃静，肃静！”半晌后，刘钦厉声维持秩序。
“我能理解，诸君会有很多困惑。”给了一段冷静时间后，何桢才呵呵笑着摆摆手，开始详谈：“实不相瞒，前几日归来的贾中郎等人，是被刘猛下令放行的，为的就是充当信使。这些走上绝路的戎狄，即便走运打赢了一场战役，却心里清楚绝不是天朝的对手，故有归降之意。”
在场的大部分官员，仍在议论不休。随军文官且不提，那些并州重要的官员，也事先得到了刘钦的吹风暗示，倒还能够接受。可大部分的中层官员，尤其是胡奋为首的军官，对此提案毫无准备。有些军官忍不住抱怨，大老远从京城跋涉赶来，怎会落得个匆忙议和、扭头返回的结局？
何桢对此有所预案，任凭众人谈论了半天，和议是他和刘钦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虽然不一定符合晋国的利益，却符合他们私人的利益。当初他信誓旦旦撇下胡奋，抢先要领着准备不充足的军队北上夺功，输了个彻彻底底。对皇帝震怒、朝廷处罚的担忧，让他日夜不能寐。
最让人烦恼的，是倘若新近抵达的胡奋，带着残余的军队继续北征打赢了，两相比对之下，岂不是证明了何桢的无能和无耻？那他的高官就当到头了，任谁也救不了。正在苦恼之际，前几日贾遵带着和谈诉求返回，立刻让这个老官僚想到了补救之策。
和谈，是刘猛的期望，也是何桢的解药。只要此事在后者的手中达成，那无异于将功补过的妙策，掩盖住丑陋的失败。那他可以奏报朝廷，说是虽然小败却彻底打服了敌方，正是孙子所谓的兵贵神速，充分杀伤了匈奴人的有生力量，迫使其主动投降，这正是速战速决的功效，得益于他的一贯坚持。还可以揶揄说，要是像胡奋那样拖拖拉拉行动，让敌人充分站稳了脚跟，就不可能迫降了。如此一来，北征胜利的功劳，便仍然是他独揽的，这简直是信口雌黄、扭转乾坤的大手笔。故而，他和刘钦决心掌控大局，极力促成和谈，均能获利。
“贾中郎，烦劳你来说说看。”何桢点名道。
“是！”贾遵越众而出，充当着劝导喉舌，讲述在塞北的经历。其一，他见识过匈奴、鲜卑联盟的强盛，不想再在危险的军中耽搁。其二，他蒙受刘猛父子的恩惠，愿意帮忙促成此事。其三，作为俘虏的经历不美，他也想找办法立功洗刷。基于这几点考虑，他选择了支持何桢的立场。
“古人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圣人也曾说，‘礼之用，和为贵’。我和监军商议经日，觉得这是最合适的办法，使得万民免于生灵涂炭，善莫大焉。”刘钦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背诵着昨夜准备好的台词。对他这种不学无术者来说，死记硬背、引经据典是最便利的。
“是极，是极！”人群中的捧哏，开始帮腔。
至于为什么聚众讨论，希望得到众官员的认可，然后才正式和谈，这是基于何桢、刘钦的心虚和隐忧。他们考虑自身的利益，长期掩盖住大军失败的事，摄取不正当的贩奴利润，还搞得城中鸡飞狗跳、乱象丛生，这是心虚。不等待朝廷的指示，直接接受外敌的归降和谈，是为了在败军追责之前抢先把功劳拿稳，冒了一定的风险。他们担心当地的官员四处乱讲，更担心胡奋等洛阳军人的嘴巴，这是隐忧。综上，他们需要在表面上取得一致，即便是走个形式的少数服从多数，把越权和谈弄成是集体结论的结果，将来对朝廷也有个交待。
“真这么忧国忧民，还弄‘人市’？”崔毖在底下嘲讽道。
“梁惠王的‘寡人之于国也’罢了。”张轨翘着鼻孔。
“越缺什么，就越要装什么。”就连王琛都有点看不下去。
众人低声争执谈论半天，贾遵已经讲得差不多了。
“好了，诸君没有异议的话。”何桢进入总结状态。
“监军，还望让下官说几句话。”最有实力和胆气唱当面反调的，依然只剩下胡奋一个人而已，这并不令人惊奇。他清了清嗓子，尽量和气地说道：“不得不说，作为舞刀弄剑的军人，靠着自身的本事，谋取战场上的功勋，以博取人间富贵，乃是正道。”
“可是。”何桢微微一笑，早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备着。
“然而即便如此，若能够避免战争直接获得胜利，让将士们免于成为异域他乡之枯骨，我相信在座的将校都会赞同。”胡奋话锋一转，原来刚才的话只是个烟雾弹。他顿了顿神，切入关键性问题：“可是乌水河之战，还有不少袍泽沦为俘虏。他们只是家境普通的军户，得不到贾中郎那样的优待，在塞北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要是当真和谈的话，对于他们是否能保证解救？”
“这，这个嘛。”何桢被问住了，对此还真没想过。匈奴人的口信只是保证，会把剩下的官员给放掉，却没提及普通俘虏怎么处理。对于塞北民族来说，其实对中原也一样，青壮年人口是最宝贵的资源。即便刘猛看似好说话，可他现在也陷入犹豫。会放吗？不会放吗？会放吗？不会放吗？
人与人的境界，真是相差太远了，在场的许多人如是想。就在所谓的牧民官刘钦、何桢竭尽心力想要谋取自身利益，而顾不得其余的时候，依赖军功的胡奋反倒是愿意退让，只关心被俘普通人的生死。刚才那俩人慷慨陈词说了半天的忧国忧民，远远不如这声反问来得真诚。
“把这个要求加进去。”还是刘钦更冷静，快声提醒道。
“对，对，我们会保证这点。”何桢猛拍脑袋，一口答应下来。
“大将军放心，刘猛是个讲道理的人。”贾遵帮着劝说。
“好，只要确认这点，我支持和谈。”胡奋当即表态，不再多说。
在场众人，就此全部达成协议，再没有谁有异议。可是站在下首的张轨，心里越发感到奇怪，因为胡奋明明从他口中得知了刘猛的死讯，为何还要有模有样地谈论这些？想到这里，他抬头望了望上首的方向，却发现对方此时也瞄了眼自己，还怪笑着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指着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见状才恍然大悟，看来这胡奋是忽有小孩的玩心，想要将计就计戏弄那两个活宝一番，瞧瞧后者究竟要整哪些表演再说。
“好了，接着议一议出使人选，去塞北和刘猛洽谈具体事宜。”敲定完大事之后，何桢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秉承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首先举贤不避亲：“我认为，必须由足够身份的人去洽谈。镇军兵铠令史何勖，兼具忠心和才能，是最合适担当使节的。”
“我愿意为国效力！”何勖马上慷慨应声，不留间隙。
“还有，和匈奴人谈话，需要精通胡语和胡俗的人。我举荐这位刚刚返乡的刘渊充任副手，他们家族向来忠直，不会辜负使命。”刘钦也先拿稳自己的份额，这是他和何桢事先切割好的利益。
“在下领命！”刘渊很开心，这是他此生第一项重要任务。
没有背景关系的普通人都有个共识，那就是有好事绝对不会轮到你，能轮到你的绝对没有好事，这是古往今来的通理。何桢、刘钦对和谈使节人选的瓜分，是考虑到此事十拿九稳，是毫无风险、净赚功劳的美差，所以为自己人争取。其他几个较为重要的官员，早对此事通过气，都跟着推举了名额。
贾遵是坚持要去的，他从入仕起就在朝廷中枢任职，宦海浮沉的经验很足了，参与北征就是为了镀金，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怎会放过。而反应过来的其他普通官员，为了捞功也开始疯狂自荐，对剩下的名额你争我夺。官府内顿时乱哄哄，犹如菜市场，一场闹剧。
“我与匈奴王子有旧，适合北上！”王琛再度燃起热血。
“小人擅长武艺，愿为护卫！”徐烈在人群中跳跃伸手。
遇到危险初期，谁都惧怕而退缩时，敢于挺身仗义而上的，乃是真英雄。等到风波渐息，确认不用付出什么就能得到收获时，大张旗鼓、口号震天而去的，自是抢功人。只可惜，千百年来后者与前者的心思一样坚定，谁都不会受外界影响，恪守自己的“本心”，享受粮食肉帛最多的不会是农夫牧人，得到阴凉的从来不是栽树者。即便是不知道内情，张轨及其他许多沉默者，也不愿参与这场乌鸦的盛宴。现场越来越乱，张轨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再次往胡奋的方向打量，希望能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我建议，令公子要多带上点护卫。”胡奋平静地对何桢道。
“坦诚交往，无须多疑！”何桢摆摆手，根本不听劝。
“要是有擅长招魂术的道士的话，也得带上。”胡奋继续说道。
“招魂？你在说什么啊，我的胡大将军！”何桢顿觉好笑。
“祭奠的瓜果也带足，不然不好交涉。”胡奋一脸认真状。
“胡玄威，你究竟想说什么？”何桢有点不耐烦。
“唉，胡将军也是好心。他肯定是想让我们于北上途中，为阵亡的将士们设个祭坛，搞点‘魂兮归来’之类的玩意。其实死者已矣，何须如此呢？”其子何勖，倒是觉得有点听懂了，不客气地拍拍胡奋的肩膀，允诺道：“不过请放心，既然你提了，我去做便是。”
“可以，可以，随你办吧。”何桢懒得再搭理。
“非也，并不是这个情况。”胡奋就像是逗猫的主人，于充分戏弄了对方之后，这才摊开事实：“你们想去联系的刘猛，已经在不日前被部下背叛杀死了，现在其弟在拓跋鲜卑人的支持下继位，完全推翻了他的一切主张。所以，不带足够的护卫，怎么应对敌人？不使用招魂术，如何与死人和谈？”
“什么？”何桢等人一口气顺着听完，脑筋还没转过弯。
“刘猛死了？是真是假？”刘钦率先反应，急着追问。
“千真万确，是有人亲眼目睹。”胡奋伸手示意，向下召唤。
“正如胡大将军所言。”张轨、孟观等人，不约而同地从各自的队列走出，对上述情况做了补充，简要说了那天夜里的惊变，唯独隐瞒了和刘副仑同行的一段。这么多人讲述亲身经历，使得人们不得不信。
“这可如何是好。”何桢如泥般瘫软，口中喃喃不停。
在场的官员们均满脸迷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刘副仑怎么样了？”贾遵倒还记得昔日情分，焦急地关心起来。
“不知所踪。”张轨不便多言，却很满意对方这句话。
“所以说，现在绝对不是能喜庆分功的时候。据现在的信息判断，拥有三十万铁骑的拓跋鲜卑，暗中扶持匈奴人与本朝作战，其心难测，定无好意。联系到河西鲜卑的连年动乱，辽东鲜卑的蠢蠢欲动，羌胡各部的渗透侵染，这绵延数千里的北疆，能有的安宁之日恐怕是不多了。当此之时，还望监军不要一味考虑失败、追责，要替华夏万民的安危着想，尽快把事实原原本本得告知朝廷，恳请皇帝定夺策略。”胡奋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到最后是站起身来劝说，连自己也顾不得了：“如果可以，在下可以和你一同分担战败的责任，与君同受朝廷的处分。否则的话，再掩盖拖延下去，酿成的祸患会难以收拾！我说句惭愧的实话，就算我配合你硬撑着想要去挽回败局，以现在的这点步卒为主的残余兵力，投到大漠之北与敌人作战，无异于往大海里撒小网，什么鱼也捞不着，必败无疑！无论是军事上的派将增兵，还是外交上的分化斡旋，都要让洛阳得知这里的真实情况，赶紧作出决定！”
“你别催，你别催，让我再想想，再想想！”那么大段将心比心的话，何桢完全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已经是头疼欲裂，单手扶额苦恼地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当初能够担任监军，他是亲口向皇帝夸下海口，“一月行军、三月灭胡”之类的豪言壮语都说过。要是真的承认失败，不仅他的官职和地位不保，连未来的仕途也走到头了。胡奋丢得下，他放弃不了。
有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证明了拖延只是死局，于是随军的几个主要官员，也开始帮忙劝说。刘钦也保持了默认的姿态，长吁短叹接受了现实，盘算着贬官后去哪里养老。而唯独利益牵扯最深的何桢，仍然是紧锁眉头不愿说话，仿佛对所有人的话都充耳不闻。这副情景，让张轨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当年的赵高也是这么报喜不报忧，随着捷报不停传来，叛军却打到了咸阳宫。在何桢这等人物看来，自己的切身利益，总是比一切都大，只要能无限拖瞒下去保证己身富贵，哪怕天崩地裂他也不在乎。说不定到了九泉之下，也是为了各自理由，溜须拍马哄骗阎罗王。
“朝廷啊，把军国大事托付给这等人，唉。”孟观不住摇头。
“毕竟用他这种人，才放心。”张轨点到为止，双方都清楚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各自心照不宣。历朝历代，实际的开国第一代都是亲自掌过军的，所以不会太担心武将失控，处理掉几个过大的即可，例如刘邦、刘秀、李世民。而实际开国的二、三代，没有拿捏领兵在外的将领的信心，生怕权势过大者会威胁自己的地位，总是要抬高文官或者宦官的地位，并借其手去收拾打压武将，例如汉文帝、赵光义。和匈奴人不是天生的穷凶极恶、汉人不是天生的纯洁无瑕一样，并不是说文官自身就是带着罪恶而生，武将就多么单纯伟大，其实它们都是帝王手中的筹码，在“治”、“乱”时灵活切换使用，用于互相制衡的棋子罢了。当今皇帝司马炎虽然是开国君主，却是靠着父祖的遗泽而上位，所以现在是进入了以文压武的“治”阶段。所以新生不久的晋国，已经显得暮气沉沉了。
一刻钟过去，无数人在劝告，何桢依然在埋头沉默。
“父亲，就如实上奏吧。”亲儿子何勖，都看不下去了。
“黄口小儿，哪里懂得家国大计？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大晋的江山社稷！”何桢痛苦地抬起头，半闭着眼睛加以训斥。他听着四周不断的劝说声，越来越觉得烦躁，又拍着桌案怒声道：“汝等就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吵个不停！难道我作为北征主帅，没有自己的主意吗？去，都给我出去！容我静一静，仔细权衡、思量清楚再说，任何人不得擅自做主。等，等隔几日再议，再议！”
胡奋摇了摇头，默默起身离开，知道此人是无可救药了。
“监军呐。”同党刘钦，自以为地位不比常人，还想说话。
“出，去！”何桢拖着长音、掀翻桌案，双掌死死捂着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