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予的是机会,不是保证。”
柳潇看着水影脸上出现的这个自己从来做不出的表情,神色没有丝毫动摇:“我用代价换取的,是一个让他们可以继续存在、并有可能找到出路的‘时间窗口’。能否抓住这个机会,如何利用这个‘窗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和责任,不在我的考量范围之内,更不是我能控制的。”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我的牺牲,其价值在于提供了‘可能性’。如果他们选择在安逸中沉沦,虚度时光,那最终迎来毁灭,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与我无关。我完成了‘提供机会’的部分,就已经尽到了身为周期性‘祭品’的责任。我不能,也不会为他人的选择与未来负全责。”
水影安静地听着,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柳潇。
当她说到“我完成了‘提供机会’的部分,就已经尽到了身为周期性‘祭品’的责任”时,它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微光,转瞬即逝。
水影静默了片刻,平直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提出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直指人心深处可能存在的软肋:“如果,在你履行完设定的次数、选择终止之后,灾难如期降临,镇上那五万三千多个居民,在绝望与严寒中相继死去。届时……你会不会感到愧疚?”
它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柳潇的反应,然后才缓缓继续,放慢语气:“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你先延续了他们的希望,让他们习惯了拥有庇护,现在又要亲手将这希望掐灭。
希望之后的绝望,有时比从未有过希望,更加残忍。他们的死亡,与你的终止行为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午夜梦回,你是否会对此感到不安?会不会认为,是你的决定害了他们?”
这个问题直指行为决定可能引发的愧疚感,是让许多理性主义者最终可能崩溃的软肋。
柳潇闻言,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
她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这表情之前在水影脸上出现过,在她自己的脸上却显得更加冰冷。
“他们的生存建立在那个远古装置的庇护之上,本身就是脆弱的、存在危险的。我的介入是一个额外的变量,而非义务或常量。”
她目光清冷地看着水影,也像是透过它在审视自己内心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动摇。
“我的牺牲虽然为他们争取到了缓冲时间,但也仅仅只是延缓了过程,装置最终停止运转是必然。
我不需要为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件结果负责。更不会因为他人在获得缓冲时间后,没能有效利用、把握住我用痛苦换来的机会,而产生所谓的愧疚感。愧疚这种情绪,应用于反思自身可控范围内的过失,而不该浪费在他人注定的命运结局之上。”
“况且,从一开始,我的牺牲就是有明确时间上限的。我的责任,仅限于我实际履行承诺的保护周期。周期结束,责任终止,我与‘曙光镇’及其居民之间微弱的联系会彻底断绝。
我既不会为他们在受保护期间的生存而居功,也不会为他们在我‘离场’后的灭亡,背负任何不必要的道德枷锁。归根究底,生存是他们自己的人生课题。”
水影没有对柳潇的答案做出评判,而是向前微微倾身,无形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个动作带来了一种微妙的压迫感,仿佛要将下一个问题直接钉入柳潇的灵魂深处。
“既然这样,让我来换一个假设。”
它的眼睛牢牢锁定柳潇,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是在你进行到第五个、第九个周期的时候——由于某种不可控的意外或信息泄露,‘曙光镇’的居民,知道了你的存在,以及你所做的一切。
他们知道了,原来他们平静的生活,是由一个陌生女人每隔五年来此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所换取。而此刻,他们面临着你即将达到自设上限、准备终止牺牲的关头。”
水影略微停顿,刻意让这个假设的情境在寂静中沉淀,它的语调没有升高,却好像又带着无形的重量:
“然后,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最终找到了你。老人、孩子、女人、男人,他们都用最卑微的姿态,流着泪,跪在你的面前,不是威逼,而是声泪俱下地恳求。
他们向你诉说着对生命的渴望,对未知寒冷的恐惧,镇上的孩子多么天真可爱,老人多么需要安宁,他们共同创建的家园多么值得守护……他们求你发发慈悲,不要放弃他们,继续救救他们。”
水影没有渲染绝望,只是描述着这个场景。它语调平平,没有煽情,却比任何煽情都更具感染力。
“柳潇。”
水影叫了她的名字,这是两次挑战中的唯一一次。
“到了那一刻,亲眼看到那五万三千多张面孔,亲耳听到他们绝望的哀求,你还会坚持原来的决定吗?你会答应他们的恳求,继续这没有尽头的痛苦循环吗?为什么?”
这个问题,不再是抽象的逻辑推演。它考验的,是在极端的情境下,理性和原则是否能真正抵御住具体、鲜活、充满情感冲击的现实压力。
柳潇沉默了。
光柱之内,只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
水影的问题像一面镜子,不仅照向未来可能的场景,更照向了她内心最深处,那些被理性层层包裹、连自己都可能未曾清晰审视过的角落。
她会动摇吗?面对具体的哀求,而非抽象的数字。
柳潇垂眸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
面前的祭坛投影微微波动,上面出现了无数模糊的、跪伏的、乞求的身影。
良久,柳潇抬起了眼。
在经历了短暂的波动后,她的眼中凝结出了比之前更加通透的神采。里面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极淡的、近乎冷冽的澄明。
“不会。”
她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加清晰、坚定,“我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