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报告书的油墨味早已散尽,卷宗被贴上“已侦结”的标签,送入档案室深处那个恒温恒湿的储藏区。新闻发布会带来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媒体转向新的热点,城市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秩序井然的平静。
刑侦一队的办公室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却又有些不同。白板上不再有密密麻麻的关系图和血迹照片,取而代之的是本周的排班表和几起盗窃案的线索便签。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沉浮。
刘世友坐在办公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老旧的ZIppo打火机——刘腾的遗物。金属外壳被磨得光滑,铰链处的微型存储卡早已取出解码,其内容已成为曹岳凡案证据链中结实的一环。可这打火机本身,他却一直留在身边,像一块无法消化的结石,沉甸甸地坠在口袋里。
“头儿,城东那起入室抢劫的监控分析报告出来了。”林倩将一份打印件放在他桌上,声音清脆。她剪短了头发,显得更加干练,眼底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长时间面对屏幕和数据洪流留下的印记。
“嗯。”刘世友接过,目光扫过那些时间戳和车牌号,专业而迅速。破案是本能,但某些东西仿佛被抽走了。不是热情,而是一种……确信感。以前,追寻线索如同在迷雾中寻找灯塔,光虽微弱,方向明确。如今迷雾看似散尽,眼前是清晰的地平线,他却总觉得那光亮的背后,投下了一道更庞大、更沉默的阴影。
冯浩川的办公桌在斜对面,他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却不是写案件报告,而是在完善一个关于“高组织度犯罪网络理念传承与变异”的数学模型——这是他自己申请的内部研究课题,郑国强勉强批准了。他用学术的铠甲,包裹着那份无法安放的疑虑。
“老冯,还在捣鼓你那个‘犯罪理念遗传图谱’?”马涛推门进来,手里拎着几杯咖啡,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打破了室内的安静。他调回南城区派出所后,时不时仍会溜达过来,美其名曰“保持跨区协作的优良传统”。
“数据不会撒谎。”冯浩川头也不抬,接过咖啡灌了一口,“曹岳凡的‘净化’理念,其传播效率、信徒的忠诚度、以及技术化转向的节点,都存在几个统计学上的异常峰值。这些峰值与已知的外部刺激(比如特定案件曝光、社会事件)不完全匹配。”
“得,又来。”马涛拉过把椅子坐下,把另一杯咖啡推到刘世友面前,“要我说,你就是闲的。案子都结了,那孙子在里头把一切都揽得干干净净,逻辑自洽,动机充分,证据链漂亮得能当教科书。你还琢磨啥?非得证明咱们费了牛劲,只抓了个‘二当家’?”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平静的表象。办公室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
刘世友抬起眼,看向冯浩川。冯浩川也停下了敲击,转头与他对视。两人都没说话,但某种无声的共识在空气中流动。他们一起经历过图书馆的旧痛,一起在无数个现场寻找过被忽略的痕迹,一起在逻辑的迷宫中并肩前行。有些怀疑,不需要说出口。
“不是非得证明什么。”冯浩川最终开口,声音平静,“只是模型有缺口,就得补上。这是习惯。”
“行,你们文化人的习惯。”马涛耸耸肩,转向刘世友,“对了,刚过来路上听指挥中心说,师范大学那边有个老教授,讲座完回家,夜里突发心梗,没了。家属觉得有点突然,报警想让咱们去看看。片区的兄弟已经过去初步看了,没发现异常,纯粹老人家基础病。估计最后还得移交治安那边处理非正常死亡。”
“师范大学?法学教授?”冯浩川忽然问。
“好像是,姓董,退休返聘的。怎么,你认识?”
“董志华教授?”冯浩川眉头微蹙,“国内法理学界的前辈,早年有几篇关于‘程序正义局限性’的论文很有名。后来……好像卷入过一场学术争议,被质疑早年某篇论文数据有问题,闹过一阵,最后不了了之。”
刘世友摩挲打火机的手指停了下来。一个退休法学教授,突然死亡。看似寻常,但在此时此地,由冯浩川以这样的语气提及,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微妙地触动了某根神经。
“浩川,你觉得有问题?”刘世友问。
“不知道。”冯浩川坦言,“只是‘突然死亡’和‘有争议的法学教授’这两个信息点,在这个时间背景下出现,触发了一点……联想。可能是过度敏感。”
“需要我去跟片区兄弟打个招呼,让他们仔细点吗?”马涛收起玩笑神色。
刘世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按程序走。片区处理没问题,我们贸然介入反而奇怪。”他顿了顿,“不过,浩川,把这位董教授的背景,还有当年那场争议的简要情况,整理一下。不对外,就我们自己看看。”
“明白。”
马涛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辖区里的琐事,便起身离开了。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冯浩川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和林倩那边偶尔响起的消息提示音。
刘世友拿起那份抢劫案报告,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文字上。但目光却有些游离。他想起父亲那本泛黄的办案笔记,想起二十年前珠宝店劫杀案卷宗里那个用红笔圈出的、始终未能找到的关键证人名字。破案有时就像拼图,最让人耿耿于怀的,未必是缺失的最大那块,而是边缘处怎么也找不到的、形状怪异的一小片。它让你完成的图案,总显得不那么真实,仿佛下面还藏着另一幅画。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是郑国强副局长。
“世友,来我办公室一趟。”
声音如常,听不出情绪。
刘世友放下报告,起身时,下意识地又将那枚ZIppo打火机握进掌心。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像一声来自旧日影子的、沉默的提醒。
他走向副局长办公室,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那影子随着他的步伐移动,时而与他重叠,时而分离,仿佛一个忠诚又沉默的同行者,又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关于缺失与追寻的隐喻。
平静的湖面之下,第一道细微的裂痕,已在无人察觉处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