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冰原的暴风雪如同咆哮的巨兽,吞噬着一切光线和声音。一辆经过伪装的、引擎轰鸣至极限的大型雪地履带车,如同暴风雪中挣扎的甲虫,疯狂地驶离身后那不断传来沉闷爆炸和诡异嗡鸣的“燧人民”基地。
车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棺木。柳承紧紧抓着扶手,感受着车辆在冰隙和雪丘间剧烈颠簸。身旁,代号“磐石”的EZ-07半躺在座椅上,破损的右侧身躯被紧急处理过,覆盖着快速凝固的泡沫材料和隔热毯,但他裸露的左臂机械义体依旧不时闪过一丝不稳定的电弧,面罩下的呼吸粗重而压抑。那双透过面罩的眼睛,死死盯着后方被风雪和爆炸火光笼罩的方向,充满了不甘和未散的惊悸。
开车的是一名沉默的“燧人民”士兵,他的任务是尽可能远地送他们一程。
陈锋最终没有完全信任幽灵。他提供了这辆车和一个司机,但真正的接应点,设在五十公里外的一处冰裂谷。这是最后的谨慎,也是最后的试探。
“我们……能逃出去吗?”柳承的声音在引擎和风雪的咆哮中微不可闻。
“任务是护送你。”磐石的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冰冷而沙哑,听不出情绪,“直至完成。或死亡。”他的话简单直接,如同他代号的含义。
车辆猛地一个急转弯,避开一道突然扩大的冰裂缝。柳承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就在这时,他左脑那被标记的刺痛感,毫无征兆地减弱了。并非消失,而是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波动的水幕所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
几乎同时,车内一个原本只接收军方加密频道的备用通讯器,突然自行激活,发出强烈的信号干扰噪音,然后一个清晰的、带着电子合成质感的女声切了进来:
“信号屏蔽已生效。效果范围有限,时间不多。欢迎来到‘水幕之外’,博士,磐石先生。”是幽灵的声音,“跟着导航光标走,我们的人在峡谷等你们。抓紧时间,‘观测者’的标记只是被干扰,不是消失,它很快会重新锁定。”
前方风雪弥漫的冰原上,数道微弱的、只有特定滤镜才能看到的幽蓝色激光束凭空出现,交织成一个向前指引的箭头符号。
司机毫不犹豫地猛打方向盘,跟着光标疾驰。
半小时后,车辆冲入一个幽深晦暗的冰裂谷。谷底风声凄厉,如同鬼嚎。光标在一个巨大的冰瀑前消失。
冰瀑后面,传来一阵低沉的电驱动声,一块完美的、与冰壁融为一体的伪装罩板缓缓滑开,露出后面一个仅容车辆通过的狭窄通道。通道内壁是冰冷的金属,闪烁着应急灯的微光。
雪地车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通道后方,伪装罩板迅速闭合,将南极的暴风雪和死亡威胁彻底隔绝在外。
车辆停在一个小型地下机库中。机库里停着一艘造型流畅、没有任何标识的小型潜航器,通体哑光黑,线条锋利得像一把水下匕首。
一个穿着同样黑色作战服、但没有佩戴任何徽章、脸上覆盖着全息面具的人站在潜航器旁,对着他们打了个“快速登船”的手势,动作干净利落,沉默无声。
柳承和磐石迅速换乘。潜航器的舱门无声关闭,内部空间狭窄但高效。那名沉默的接应员坐进驾驶位,双手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潜航器微微一震,开始沿着一条隐藏的地下暗河,向着海洋深处滑去。
“我们去哪?”柳承忍不住问。
驾驶位上的接应员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在舱壁上点了点。一块屏幕亮起,显示出一幅航线图:从南极冰架下潜入南冰洋,然后一路向北,穿越咆哮西风带,目的地指向——印度洋,某个未被标记的岛屿。
“休息。路程很长。”接应员终于开口,声音是经过处理的电子音,听不出任何特征。
潜航器在黑暗的水下高速航行,只有仪器设备的微光和螺旋桨的低频嗡鸣。柳承疲惫地闭上眼,但一闭上,就是基地崩溃、机械悲鸣、未来废墟的画面交织闪现。他旁边的磐石似乎进入了低功耗修复状态,一动不动,只有胸腔内偶尔传来极轻微的机械运转声。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潜航器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航行。
直到某个时刻,潜航器轻微震动了一下,速度开始放缓。
“我们到了。”驾驶员宣布。
舱门打开,一股湿热、带着咸腥气和某种奇异花香的海风涌入,与之前南极的极寒形成鲜明对比。柳承眯着眼走出舱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被改造成隐蔽码头的天然洞穴里。洞穴一侧是海水,另一侧则沿着岩壁修建了简陋的栈道和平台,通向深处。
这里就是幽灵的据点?
跟随着沉默的接应员沿着栈道向上走,光线逐渐变得明亮。走出洞穴的刹那,柳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这里并非想象中的高科技秘密基地,反而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带着某种落后于时代却又奇异地融合了尖端技术的村落。
古老的榕树气根垂落,缠绕着粗大的光纤电缆。藤蔓覆盖着卫星天线阵列。木质吊脚楼旁边,可能就是一间布满服务器机柜的金属小屋。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玩耍,而他们手腕上戴着的,似乎是某种生物信号监测手环。空气中弥漫着热带植物的气息和远处海浪的声响,但也隐约能听到服务器群组的低鸣和加密信号传输的细微滋滋声。
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充气穹顶笼罩着整个山谷内部,穹顶之上投影着变幻的蓝天白云,完美地屏蔽了外界的窥探。
这里是一个数字时代的世外桃源,也是一个隐藏在世界缝隙中的反抗军巢穴。
接应员将他们带到一栋最大的、一半嵌入山体的建筑前。门滑开,幽灵正站在里面,她已经脱掉了兜帽,但脸上依旧覆盖着那副遮住上半张脸的精巧电子面具,只露出下颌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嘴角。她正对着空中几个悬浮的全息界面快速操作着。
“欢迎来到‘彼岸花’,博士,磐石先生。”幽灵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慵懒,“条件简陋,胜在安全。暂时。”
她转过身,目光在磐石破损的躯体上停留了一瞬,电子面具下的眼睛部位微微亮起蓝光,似乎在扫描:“伤得不轻。机械接口有低级逻辑瘟疫残留。跟我来,需要立刻处理,除非你想变成‘编织者’的远程玩具。”
她示意磐石跟上她走向一间医疗室,然后看向柳承:“你,博士,有个‘小听众’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你了。她在顶层‘聆听室’。直走,坐升降梯上去。”
幽灵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丝……古怪的期待?
柳承心中疑惑,但还是依言走向建筑深处。他乘坐一台老旧的升降梯缓缓上升,来到建筑的顶层。
顶层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没有窗户,但四周墙壁和穹顶都是巨大的全景屏幕,此刻正实时显示着外界被穹顶过滤后的星空、海洋和岛屿景色,美得如同幻境。
房间中央,背对着他,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她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纤细,赤着脚,长长的黑发如同瀑布般垂落。
她似乎没有察觉柳承的到来,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穹顶屏幕上浩瀚的星空。
然后,柳承听到了。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哼唱声。从少女的方向传来。
那调子空灵、悠远、带着一种非人的悲悯和寂寥,使用的语言音节奇特而古老,绝非地球上任何已知的语种。
而随着她的哼唱,房间四周那些巨大的屏幕上,原本显示的静谧星空画面,开始诡异地波动起来!并非信号干扰,而是仿佛星空本身变成了湖面,随着她的歌声荡漾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更让柳承头皮发麻的是,他左脑那被“水幕”屏蔽的、属于“观测者”的标记刺痛感,在这空灵的哼唱声中,竟然再次清晰起来!不仅如此,他脑中那神秘的几何光纹,也前所未有地活跃,甚至传递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共鸣!
仿佛少女的歌声,穿透了屏蔽,直接与深空中的某个存在,以及他脑中的秘密,产生了对话!
少女的哼唱声渐渐停歇。屏幕上的星空涟漪也缓缓平复。
她慢慢地转过身。
柳承看到了一张苍白、精致却缺乏血色的脸。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但瞳孔的颜色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仿佛蕴藏着星云漩涡的深紫色。
最奇特的是,她的双眼似乎没有焦距,并非盲人的空洞,而是一种……凝视着遥远彼方的穿透感。
她“看”着柳承,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辨认什么。然后,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指向柳承,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最后指向穹顶屏幕之外的星空深处。
一个空灵、柔软,却带着奇异电流质感的声音,轻轻地在房间里响起:
“你来了……‘钥匙’先生。”
“你脑子里……也有星星在唱歌……和它们一样……”
“但你的歌……好悲伤啊……”
“它们……也在哭呢……一直在哭……”
柳承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活体天线少女。
她听到的,是星辰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