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者”号内部,曾经象征着人类最后希望的洁白廊道,如今被一种压抑的沉默笼罩。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却吹不散那股日益浓郁的、混合着焦虑与绝望的气息。星尘的警告像一层无形的阴霾,压在每个人心头,而一个更现实、更残酷的问题,正随着航行时间的推移,逐渐浮出水面,冰冷地扼住所有人的咽喉——资源。
舰桥主屏幕上,原本显示外部星图的位置,此刻被一份不断滚动、标红处越来越多的清单所取代。杨致远博士站在屏幕前,花白的头发在冷光下显得更加凌乱,他手中的激光笔微微颤抖,指向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数据。
“……生态循环系统,设计最大负载一万人。我们登船八千七百一十三人,理论上处于安全阈值内。”他的声音干涩,“但‘织女星’藻类培养舱在跃迁震荡中发生不可逆污染,产能下降百分之三十。‘诺亚’水循环过滤模块发现未知微生物膜,净化效率衰减百分之十五,备用滤芯仅剩三套。”
每一个百分比的下降,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着生存的缓冲垫。
“食物合成单元依赖的有机质原料库存,按当前最低生存配给计算,可维持四百零二天。但这没有计算任何意外损耗,没有计算可能增加的能源消耗,更没有计算……”杨博士顿了顿,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心理因素导致的代谢紊乱和额外消耗。”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最低生存配给,意味着永远半饥半饱,意味着体能和精神的持续下滑。
“能源核心稳定,但‘初火’共鸣引擎是我们最后的底牌,每一次启动都是对储备能量的巨大透支。常规推进器能源消耗同样惊人,我们无法进行长时间高速机动来规避潜在威胁。”
杨博士关闭了清单,屏幕暗下去,映出下方一张张惨白而麻木的脸。
“同志们,”他用了旧时代的称呼,试图唤起一丝凝聚力,“我们携带的,不是无限的方舟。它是一个精密的、脆弱的生态气泡。每一个额外的动作,每一次情绪的失控,都在消耗着我们本就不多的……未来。”
死寂。
然后,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为什么是他们登船?我听说有些名额是内定的……”
“那些士兵……他们消耗的体能是不是比我们多?配给应该一样吗?”
“孩子……孩子需要更多营养啊!”
“老人呢?那些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是不是……”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恐惧和求生欲剥去了文明的外衣,露出了赤裸裸的、基于生物本能的猜忌与算计。
“都给我闭嘴!”
一声低沉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怒吼压过了所有杂音。是磐石。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通往生活区的通道口,那只完好的左眼扫过人群,目光冰冷如刀。他破损的右臂机械义体被临时支架固定着,但依旧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名单是希望堡用血画的!配额是计算机按生存概率算的!”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谁有意见,来找我。我帮你‘调整’配额。”
人群在他的逼视下稍稍后退,但不满的情绪并未消散,只是在压抑中酝酿。
柳承一直没有说话。他坐在船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面前的控制台上,显示着另一份更短的名单——“基因归档与低温休眠库”访问权限申请。这是方舟设计时最黑暗的预案:当资源无法支撑所有人生存时,将部分成员,尤其是非关键技术人员和部分老幼,进行强制休眠,甚至……提取基因样本后,终止生命维持,以最大程度延长文明“火种”的存活时间。
这份名单的最终确认权,在他手里。
他知道杨博士的报告有所保留。真实的资源情况,可能比公布的更加严峻。星尘感知到的“饥饿”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他们可能需要随时启动“初火”引擎逃命,那将是一次巨大的能源消耗。
代价。这就是方舟的代价。不是简单的死亡,而是在生存的名义下,不得不做出的、违背人伦的抉择。他们拯救了文明的火种,却也亲手将最残酷的生存法则,带到了这最后的避难所。
就在这时,内部通讯灯闪烁起来,传来医疗舱急促的声音:“柳承船长!星尘小姐情况不稳定!她一直在重复……‘它们闻到味道了’……还有……‘船里有东西在叫’……”
柳承猛地抬起头,与杨博士和磐石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星尘的警告,不仅仅指向外部。
方舟内部的脆弱平衡,以及那潜藏在每个人心中的、对生存资源的“饥饿”,是否也成了一种能被“它们”感知的“味道”?
“加强生活区巡逻,稳定秩序。优先保障医疗区和核心岗位供给。”柳承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杨博士,重新评估资源模型,我要知道在最极端情况下,我们还能撑多久。”
他看了一眼那份休眠库访问名单,没有选择确认,而是将其加密锁死。
“磐石,陪我去医疗舱。”
他走下舰桥,步伐沉重。廊道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在人性与生存的钢丝上艰难前行的囚徒。
方舟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支付。而他们必须在这代价压垮所有人之前,找到一条生路。一条或许需要牺牲部分人,才能让更多人,甚至让文明本身,存活下去的血腥之路。